“难道大地什么也不向我诉说吗?”

【翻译】【原著向】Confessions of the Master 大师的自白 第三十四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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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我还来得及张口之前便走了出去。刚开始,我不确定他是否示意着我跟上他,但我没听到从楼梯间传来的“华生!跟上!”的招呼,所以我推测我不应该。于是我静候他的消息。在我经过几分钟的坐立不安后,罗伯特·哈德森的妻子过来询问我是否需要些茶。我诚心希望我能把她想象成那位更加熟悉的房东。我告诉她不用麻烦,并表达了谢意。随后她转身离去。

重新逗留在我的旧宅让我觉得有些尴尬(尽管我比这里目前的租户租住的时间要长上许多年月),但当十分、二十分、继而三十分钟过去,我逐渐变得百无聊赖。我几乎像一个小偷似的溜进了我的老卧室。我说不出为什么、或者期待找到什么东西,但那里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我的床垫裸露出亚麻布的底子,旧梳妆台被推到了角落,上面还放着裂口的水罐和脸盆。我用手指拂过桌面上的一处划痕,这是因为某天早上福尔摩斯突然发起火来,而正在剃须的我太过惊讶扔掉了剃刀。我因这回忆而微微一笑。

旧格子的厚重窗帘仍然还挂在小窗户旁边。从那里看过来,我的视线被对面一个用蓝色蜡笔写就的数学等式吸引过去。这当然不是出自于我自己之手,但我从没弄明白到底是小侦探还是那个大的应该对此负责。我记得当时我有些焦躁,冲下楼梯去抓罪魁祸首。但一到楼下,我就听见乔希和福尔摩斯正激烈地争论自主学习和标准教育的优劣,然后我就立马忘却了愤怒。由于我最终没能完全把墙上的痕迹清理掉,我于是把它藏到经常挂在我屋内的女王像后面。

又一次,我忍俊不禁。

回到楼下,我抗拒着到福尔摩斯房间里去的诱惑。上帝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么怪异的想法,可能是因为我们同居时我没什么机会到那里去。甚至我们的关系转变之后,我也从未不请自来。但却鲜有来自他的邀请。我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但我多多少少仍希望再见它最后一面。他的罪犯的照片还挂在墙上吗?地上是不是还堆满了废弃的纸片和书籍,烟灰缸是不是还盛着过多的烟头?那张在邪恶的科沃顿·史密斯一案里用于我藏身的小床一定还在那里。可他和我不会再一同躺在上面、静候时间流逝了。

我重重地吞咽了一口,对自己有些恼火。想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我应该坚强起来,将注意力集中在应该在的地方。但我失败了。

距福尔摩斯离去已过去数个小时,老爷钟敲响的时候我几乎因突如其来的声音跳起来。贝克街没有人烟是是多么怪异而寂寥啊!我甚至不记得上一次我这样独处到底是何时。这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四周沉寂无声,空荡荡的影子在墙上和地毯上飘动。一股寒意扒上我的后背,我立马站起来,迫切想找些事做,不论是什么。

我堪堪踱到福尔摩斯的书桌面前。多年以来,他一直把钥匙挂在身边,锁着抽屉。我的支票簿也安全地寄存在这里(防止我陷入偶尔的烦闷意气用事出去豪赌)。但现在它是开着的。我一定得看看。

我的读者,你们能够轻而易举地猜出我在找什么。它在那儿吗?那该死的万恶之源?

并没有。但艾琳·艾德勒的照片在,被挤到犄角旮旯里面。还有一部分假鼻子和胡子、一个写满化学方程式的笔记本、一串黄铜制的关节、一把小刀、和一叠信札。但可卡因和针头都不见了踪影。

我舒坦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大到我怀疑楼下也能听到。“感谢上帝,福尔摩斯。”我小声说道,并且诚心诚意。

合上抽屉之前,我的目光再一次掠过那些信件,但上面的署名让我立刻意识到它的身份。熟悉的潦草涂抹,卷曲不平的信纸。仅仅是扫了一眼,我就立马抓起整摞的信件。一共有三十多封。

一个真正的绅士从不会读他人的信件,即使那些信来自他的儿子。但我得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我从来不是因循逻辑的理论家,但我从来都有一些直觉。不知怎的,我怀疑我可以从这里找到答案。

我开始读信,从那些稍早的信件开始,这追溯到五年多前。我辨认着这些甚至可以让医生头疼的字迹。通过文字,我仿佛能看见乔希从一个察言观色的小孩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少年。但随着智力的增长,有些东西却渐渐淡去。那是他的纯真。

七岁时,他就俨然一副约翰·华生之子的样子了:

‘男孩们都比我高,他们就像是爸爸晚上夜读童话里的巨人。他们的脚像船桨一样,善于狠狠踩在小孩子的身上,其中一些人甚至在奇怪的地方长毛毛。我有些害怕,但没有太害怕。我只希望我能回贝克街和您待在一起。您做完毒药实验了吗?哦我想了想。不同的蛇毒怎么样?’

而后是八岁:

‘我希望您一切安好,身体健康。但您的字迹颤抖不齐,所以我知道您病了。我希望假如您身体太过不适,您得让爸爸来照顾一下您。’

十岁的信件看得我如鲠在喉:

‘我知道您对我说过不要跟他赌气,但我还是觉得他和您、还有我一同在贝克街的日子更加地惬意。以及,我觉得茱莉亚不是很喜欢我。当只有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她都不怎么跟我说话。我会努力像您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这很难,有时我希望我可以离开这儿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

乔希最近刚刚满十二岁。我给他寄过去了一张贺卡、一张五英镑钞票、和一封饱含着我祝福的信。我还没收到他的回信,但他几天前却给福尔摩斯回寄了一封。读完它的时候,我近乎泪眼婆娑。虽然我羞于承认,但是确实如此。我不会逐字逐句复述它们使你厌烦,同时我也怀疑我是否记得一字不差。但有一段就像是夏天的柏油路面一样粘着我的记忆不放。

‘叔叔,我很担心爸爸。我担心茱莉亚走后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你您没确信她会最终离开,但是我十分肯定。我上次在家时,她完全避开了我;她看起来对我的妹妹也很抗拒;她回答爸爸的语句简洁而生硬。我想他把心思全放在诊所和宝宝身上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但我看见了。她不是那种陷于困境坐以待毙的人。我想他马上就会需要您了。’

信从我手中滑落。我立马把它捡起来塞好,怕是有人把我的恶行逮个正着。或许这个想法让我对神灵产生了敬畏,我猛地站起来把信件扫了回去,摔上抽屉的力度之大以至于把手都被颤动。我缓缓摇了摇头。他才不过十二岁,我心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知道这些事情?我十二岁的时候……但我和我的儿子显然不能相提并论。

“我想他马上就会需要您了。”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精神支持?亦或是找寻茱莉亚?我怎么知道?我希望他现在就待在我身边,都不用真正问他,批评他,或仅仅是平静地向他说话。我想看到他母亲那双眼睛望向我,他迷人的脸颊露出熟悉的一笑。很快,或是太快了,天性会把他胖嘟嘟的小脸包裹起来。他的身体在迅速地成长,纤弱的四肢显露出最初的精壮。尽管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他仍然算是矮小,但我已经能够看出他会成为怎样的一名男子汉。他金黄色的头发正在加深,喉结开始突出,他写的信也开始令人捉摸不透。

就在那时我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于是我连忙跑回我自己的座位。出发探险之前,我让起居室的门敞开着,所以我回来时我能听见福尔摩斯和哈德森太太的交谈。他无疑是在确认我仍在这里。片刻之后我听到他开始上楼,他十分轻快,两级两级地上着楼梯。有案子在身他永远精力充沛。

“好极了,你还在这儿,不是吗?”他问道,摆动着从口袋里掏出的烟斗,随即点燃它,扑通一声坐进沙发里,缓慢地吞吐着烟雾。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扬着眉毛。

“我还能去哪儿呢?”

他略微耸了耸肩。“可能打道回府吧,看看有没有新来的消息;或者探望一下你的孩子。可别忘了你的佣人以为你还在诊室。”

“我想都没想。”我坦言。

他颇为冷漠地点了点头。

“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你去哪儿了?有发现什么吗?”他看起来有些恼怒,而我也不在状态。

“只弄明白了她搭乘的火车。还有她最有可能在哪儿。”

我眨眨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正仔细端详着他的烟斗。那是一个颇为昂贵,琥珀烟嘴,银质接口的枫木烟斗。八年前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刚开始我差点没认出来它,因为他实在不常用这一款。偶尔他才会把它从架子上取下来,而一般这个时候我都会十分得意。当多数情况下,他都会用樱桃木、石楠木、甚至那讨厌的陶土烟斗取而代之。我想不出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会用这个烟斗。

我想他注意到我正盯着它。于是他把烟嘴拿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向煤气灯,把烟斗放到托盘里。然后他转过身来,双臂交叠在胸前。“你真的用不着我解释,医生,”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漠然,“你能轻易看出我只是去了一趟维多利亚火车站。你知道那是她的目的地,你拥有大概的时间。只有几趟火车的发车时间符合她的行程——”

“但是——”

当然他不会让我插话,挥挥手打断了我。“得了吧,华生。一位漂亮年轻的红发女士带着两个大箱子独自旅行,她这样想不被人注意都难。我只是问了一下我遇到的第一个看起来靠谱的搬运工而已。哦是的,先生,他当然记得那位十分年轻的小姐。虽然他没有这运气帮她提箱子,但他记得哪个家伙占了这便宜。我找到另一个肤色黝黑,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他绘声绘色地向我描绘了协助那只‘百灵鸟’的过程。她登上10:47的火车,开往邓弗里斯镇。”

“苏格兰!”我大声抗议,“她居然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哦,但她不会去找她的父亲的……他住在养老院里。我没见过他,听说他身体虚弱。”

福尔摩斯眯起眼睛。“你为什么会觉得她会回苏格兰找她的父亲?”

我觉得自己涨红了脖子。“还能怎么样呢?”

“唔呣……我不知道,只是暂时地。”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把手指抵在嘴唇上。我仿佛能感到他的大脑正飞速地运转,条分缕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沉默不语。然后,他合上眼睛,嘴唇抿成一条细细思虑的线。我耐心等待,同时尝试自己想一想这件事。她在苏格兰,但不是去找他的父亲(福尔摩斯很肯定这点)。她让我相信她在那儿没有其他的亲眷了。事实上,她在这儿除了罗伯特·哈德森夫妇也没有其他的家人。他们也互相十分地疏离。

“福尔摩斯,”我小心翼翼地提议,感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而不是维持我的朋友什么都不让我做的现状,“我们是不是可以问问……嗯,哈德森太太?虽然我不觉得她会去投靠她,但是——”

福尔摩斯突然一跃而起。“不,不用。我要和你回一趟彻西区。我确定最后的拼图肯定在那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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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后,我们就已乘上向西南驶去的马车。我意识到我们本可以乘坐更加快捷的地铁,但我们都不愿花这个麻烦。事实上,除去紧急万分的事务,福尔摩斯拒绝搭乘除火车或马车之外的任何交通工具。我想是马车的保有隐私让他更为满意。

“你真的没想过先去一趟维多利亚火车站?”福尔摩斯在很长一段寂静后问道。他眯着眼睛琢磨着我的表情,意味着他真的想听到我的答复,而不仅仅是在讥讽我。

我在回答之前思索了一下。在前一夜的一无所获后,我的第一直觉便是来找他。他说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先找到她的去向和目的地。但当一个人的世界突然崩塌,他一定会找寻朋友和爱人的帮助。而当这个人最亲近的同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个决定甚至都不用三思。

“我想着到你这来。其他什么都没想。”我说。

他看起来像是在我的眼中找寻着什么。几秒种后他可能是找到了他想要的,或者是无果而放弃,他生硬地点点头,剩下的时间则一直把手拄在下巴上,目视窗外的泰晤士河缩小成一条脏兮兮的灰色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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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屋中,从里面传出的哭声告知我们,我的小女孩儿今天的心情并不太好。摘掉帽子的时候,福尔摩斯抖了一下,但没有作出评论。我向他道歉。

“她在长牙,”我解释道,“第一臼齿。她不幸继承了华生家族的厚牙床和大牙齿。保姆有时候对她手足无措。假如你不介意,我得先去看看她。”

我本以为福尔摩斯会尽一切努力躲避照顾小孩子的环节。甚至在乔希小的时候,他也基本上把不那么愉快的事情留给我或者哈德森太太。每当小男孩在洗手间遇到了问题,或是在跌倒之后擦伤了膝盖,我通常是那个把一切扳回正轨的人。福尔摩斯只关注这个孩子智力方面的成长。虽然这些年过去,他确实又改变了许多,但我仍固执己见他只把乔希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当作一个培育而不是养育的对象。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一个婴儿露出关爱之情,甚至是对我的孩子。比如我的女孩儿。但当我跛着脚(老了之后我的腿常常在我的压力大的时候疼痛难忍)走向育儿室时,他一直陪在我身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在参观整栋房子。

保姆正试着把莉莉放进摇椅让她安静下来,但我的女儿并不领情。看见我的时候,她的神情舒缓下来。“哦,先生,您回来得真是太及时了,今天我做什么都不管用。她就是安分不下来。”

“还是那颗牙?”

“是的,她总是想咬自己的拳头。可怜的小家伙,可把她疼坏了。”

我把她从保姆腿上抱过来,拿起手巾擦着她的脸。她通常很喜欢这样,她喜欢挥着它然后说“看,Da,小旗子”之类的话。但今天她只是拍打它,同时挠着自己的脸。

“抱歉亲爱的,”我告诉她,“我知道你的嘴疼。你想要嚼橡胶吗?”

她摇摇头,一头褐红色的毛随之飘动。“不,不要,Da。”她的脸被泪水浸得黏糊糊的,脸像甜菜一样红。

“给,”福尔摩斯说,手伸到口袋里提出了什么东西。在我明白他要做什么之前,他就已经把先前叼过的琥珀烟嘴的烟斗拿出来,放到婴儿啼哭不停的嘴里。莉莉,出乎人预料地,咬了下去,棕色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变得浑圆。她抬起头看他,脸颊仍在颤抖,满脸稚嫩的难以置信。但是她停止了哭喊,转向我,不停地嚼着烟斗。

“福尔摩斯……”我开口,但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我调整了一下孩子的姿势。

“琥珀是天然的镇痛剂,”他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接着转向保姆,“丁香油,只要滴几滴到牙床上。”

可怜的保姆似乎震惊不已。她看向她正在大嚼特嚼福尔摩斯琥珀烟斗的小主人,随后转向福尔摩斯。“先生?”

“我知道洋甘菊也可以,但许多一手经验告诉我丁香油对所有的牙齿疼痛都管用。”他略微向保姆鞠躬示意,向我的女儿微微一笑,点了点她的脸。他没有拿回他的烟斗,而它现在已经基本上盖上了面积可观的口水。“华生太太的房间在走廊末端,对不对,医生?”在等我回答之前,他便继续起他的参观。

我摇摇头,在把莉莉递回保姆之前亲了亲她的额头。恍惚之间,我想象乔希穿着短裤坐在桌旁,小腿踢来踢去,仅用一叠信件和一只漏水的钢笔便推断出了他父亲蜿蜒的人生轨迹。上帝啊,请让这个孩子拥有同样的好运,我想道。女性可能更为温柔,但与茱莉亚五年的婚姻时光告诉我,假如这个女孩继承了她母亲的哪怕一点基因,那么我面对的将会是钢铁般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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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床被躺过了。”是福尔摩斯自我们走进茱莉亚房间后的第一句话。他系统地调查起整个房间,冷冽的灰色眼睛观察着一切,似乎期望着那些物件与他交谈。

“我在上面睡了一会。”我承认。不知怎的,坦白这个让我有些窘迫。

“我明白了,你想在屋子里找些线索,但最终变得疲惫,于是睡在了她的床上。”

“呃,是的。”

“所以你找到什么了吗?”他站在梳妆台旁,拿着我们在莉莉一岁生日那天拍的合照。他的表情有些黯然的不耐烦,正如他的教子在照片中的那样。

“没,”我说,“至少没什么有用的。”

“‘什么’都没有?”他扫了我一眼,甩给我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我几乎没注意到。“你的意思是她的结婚戒指是‘没用’的?”

“唔,当然不是。我看到它了,但是……我的意思是……”我清清喉咙,“这是个好的兆头还是个不好的兆头。为什么她还要把它留下,既然她已经决定要……离开我?”天呐,我想赶紧喝一杯。她到底想要什么?离婚?我怎么负担得起?(医生你的脑回路???)要是她想回来呢?这难道就是她留下戒指的原因?我的脑袋游离着万千纷杂的念想。我需要威士忌。我想道,揉着自己的嘴。我想醉个半死。

福尔摩斯伸手抓住我的胳膊。他的动作在我看来并不友善,而是颇为粗鲁,像是对我的反应感到生气。确实,他的脸没好气地皱了起来,像是说着这是你自作自受。但当然,他不会这样说。“坐下,医生。”他命令道,轻轻把我推向她有些浮夸的椅子。“你想喝点水么?还是更有劲的东西?”

我悲哀地摇摇头。他掏出他的银烟盒,用一只手敲了几下,然后取出两条烈性土耳其手卷烟,点燃它们并且递给我一只。我把它放进嘴里时还能感到烟前端因为他的嘴唇而有些湿润④。我让罪恶的烟雾平息了我的神经。

“谢谢。”

 “把戒指留下意味着几件事,”福尔摩斯说到,缓缓地吞吐着烟雾,“首先,她手头不缺钱。尽管我不是珠宝方面的专家,但我估计这枚戒指可以让她在任何一个有信誉的当铺换到至少二十磅⑤。对于一个没有客观收入的女性来说十分可观了。她有自己的财产吗?”

(注④:不行我一定要解释一下。他们点烟都是先叼着自己点火,然后再把烟递给别人。)

(作者注⑤: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当时珠宝价格的行情是怎样的,我查阅了很多资料都没用。)

我耸耸肩。“每年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年金。但不多。”

他又眯起眼睛。“她有管你要过钱吗?除了买衣服、化妆品和日常开支之外?”

“一直都有。”

“你有问过她要拿这些钱干什么吗?”

我那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愚蠢。我确认这次我的脖子红了。戏票、车费、新衣服……这世界上所有的帽子都不会花那么多钱,我递给她的五磅和十磅的钞票。她对时装的品味不是十分昂贵,尽管她像其他女人一样喜爱购物,但她一定存下了许多。她这样做有多久了?

“所以她计划离开我已经有些时日了。”我忽略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让我们想想。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她性情的改变的?或许是突然一下失去了兴趣?甚至是她遮遮掩掩的表现——尤其是对于钱和她的出行地点?”

这个问题不用怎么想。自从莉莉罗斯降生的那一天起,茱莉亚就丧失了她的活力。刚开始她疲惫不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但我以为这很正常。女性在生育完后会陷入一定时间的忧郁期,任何一个医生都知道这点。但只要假以时日,好好调养饮食,身材的回复和新的孩子便能让她们重开笑颜。我的妻子是个例外。她喜欢看到和婴儿相处。她那时还会摸摸她,有时亲自抱着她,但当她恢复气力之后,她便连这种基本的兴趣都丧失了。她回到了观看巡回演出、拜访友人、出门购物、留下保姆一个人照顾孩子的生活。然而作为一名医生,我曾见过有些女性确实对抚养孩子有着更少(缺乏一词更为妥当)的母性关怀。我不能要求每位女性都像玛丽一样,我恨不得在乔希刚出生的前六个月里天天从她怀里把孩子硬抢过来。她实在太庆幸自己拥有这个孩子了。

“生完孩子后不久。”我告诉他,“事实上,孩子出世后那一刻她似乎就变了。”

福尔摩斯细细思量了一下。“所以我们假设她至少有十六个月的时间存钱。”他停顿,大脑飞速地运算,“所以她大概可以省下七十到一百磅,假如加上他父亲每个月给她的五英镑的话,那么最终就在一百一十磅左右。这是一笔年轻女性可以靠之生存的巨款,但如果对于一个已经形成特定生活习惯五年的女性来说,她会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感到不适应。她必须要——她肯定会——找工作。”

我几乎没有在听。我相信我点头了,但福尔摩斯显然没有得到答案,他把烟头掐灭在梳妆台上,然后起身开始搜查她的房间。我知道现在我最好闭上嘴。

他从衣柜开始找起,把仅剩的几件衣服扔过肩膀。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工作需要还是他对茱莉亚的看法让他这样做的。显然是后者。他的手拂过衣橱顶层,但只带来阵阵灰尘。他哼了一声,在被子上蹭了蹭手。我感到自己开始微笑,但立刻抑制住了它。

一些旧帐单、化妆品,一张票的存根和一根孔雀羽毛随后加入了衣服堆的行列。看着那俗艳的东西缓缓飘落至地面,我差点就放声大笑起来。这其中有些愚蠢至极的事情令我不得不放声大笑或者抱头痛哭。福尔摩斯与我对视,看到我咬着自己的嘴唇,然后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真是丢脸啊,华生。简直是耻辱。”

这让我笑得更加过分了。那可笑的羽毛,在一片灰尘中漂浮着,落在那摞被抛弃的衣服上。谁知道这值多少我的血汗钱呢?这些不要的衣服——被抛弃了,就像我一样。

我感到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我想这可能是乔希的信件、我愚蠢地请福尔摩斯来我妻子的房间,以及意识到我将再一次成为我的孩子的单亲爸爸综合所致。天呐,我究竟是怎样亏待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啊!难道我又要毁掉这一个吗?我已经让儿子失去了母亲而现在……现在我对我的女儿作出了同样残忍的事。

我用手捂住脸。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福尔摩斯面前哭泣是在他刚归来的时候,我刚刚失去了玛丽。之后他出现了,凭空显现在我的诊室,这个举动让我的精神崩溃,我沸腾的怒火如此猛烈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我能气成这样。

男人不该持有这样大起大落的情感。这代表着懦弱、荒唐,意味着他们像女人一样不能控制好自己。但话又说回来,哪个男人会在他的爱人之外再找一个呢?为什么小伙子的举止不能像一个女人?这些想法——这些语句——让我不寒而栗。我的胃开始抽动。

他这次没有拥抱我。感谢上帝,因为我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让任何一个男人,甚至福尔摩斯,碰我。他观察了半天,似乎也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的表情有些局促,钢铁般的眼神变得柔和,但他仍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我想他想要碰我的肩膀。我能看到他手掌轻微的颤栗,但他待在原地,远站在床的那一头。“我很抱歉,”他说道。他的声音有一次平静得怪异,“我真的很抱歉。假如你想让我离开——”

我狠狠地甩甩头,用手帕抹了抹脸。不,我不希望他离开。我受够了。事实上,我要是最开始没有这样做的话……

我正要张嘴告诉他别走。但我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南辕北辙,让我和福尔摩斯都大吃一惊。“Agnosco veteris vestigial flammae⑥”

(注⑥:拉丁语谚语之一:我再度感到我拥有的火焰。意为前车之鉴)

我平时只是默默重复他们,从来没说出来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得知这些的。拉丁语在我大学期间从来不是我的擅长科目。我把注意力大多集中在拉丁语中医学的相关内容上,基本上忘光了其它被迫翻译和背下的诗句。好吧,显然是大部分诗句。

福尔摩斯歪着头,这通常代表着他正思索着问题。“华生,”他说,“我在想能不能问你个问题……或许听起来会有些无礼。”

我略微动了动。他把这个当作默许。

“你真的想要华……哈德森小姐回来吗?还是说你只是不想面对妻子离去所带给你的窘迫?”

换做是五年前,我可能会给说这种话的人来上一拳。事实上,我曾经因为福尔摩斯说过更加粗鲁而可笑的话而已经这样招待过他了⑦。但时间把我磨平,我已经不太在意了。事实上,他问得有道理。所以在我的理智还未来得及组织话语之前,我就一股脑地把跳出来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作者注⑦:远在二十一章,好几年前了……lol)

“我怎么能让我的孩子失去母亲呢?但假如她跟我一刀两断而……好吧,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又不能逼迫她,福尔摩斯。”

这回轮到他颤抖。我觉得可能是“逼迫”这个词造成的。我觉得可能是“逼迫”这个词造成的。我们都尴尬地清着嗓子。福尔摩斯苍白的脸染上一抹红晕,他别过头去。“这不是我的问题的答案。”他说道。

我耸了耸肩膀。“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回答了。”

他眯起的眼睛从不让我轻松哪怕一会儿。这是他在读心时的动作。“我当然知道你十分在意社会对你的看法。人们会说闲话,耗尽你的耐心。你的孩子们会遭到排挤。你不否认这会毁了你。”

“是的,”我承认道,“当然会。”

他蹙起眉头,抬起手搓着脸。我想我看见一个极微小的笑容闪过他的脸,但我并不确定。突然,他拿起床头柜的电话。

“喂,”他说,“接线员?我需要打一个长途,请帮忙接到到邓弗里斯火车站。是的,谢谢。”他把听筒搭在脖子上,耐心地等待着。

“你这又是要干什么?”我发问,但他无视了我。

我们静静等待,福尔摩斯坐在我妻子的床上,手在桌子上来回敲打。我观察着他,想要弄清他在耍什么名堂。但一如既往地,我猜不出来。这没什么可怕的,我知道。只要等着看他展示他的智慧即可。

我没有等太久。

“喂?请问您是哪位?麦克道格?是的。我是苏格兰场的督察长查菲。我需要跟站长说几句话,他的名字应该是罗兹。是的,对,谢谢你。”他用一副当局的权威声音在说话,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更像是苏格兰场的直快口音。若我是电话那头的人,我绝不会意识到我在跟自己的朋友交谈。

“你好,罗兹,我是督察长查菲。是的。你收到我的电报了吗?哦对,我知道,伙计,但我们必须要先作纸面工作。例行公事,你知道的。你拿到行李了吗?哦,好的,你肯定拿到了。是的。嗯我明白了。非常好,非常好。棒极了……”

这个怪异的谈话又持续了几分钟,福尔摩斯边用官腔在说话,脸上逐渐浮现出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当最后他结束了通话(“女王和国家感谢你伙计”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他转向我,脸上露出得逞的微笑。

“好啦,华生,我几年前告诉过你我们正处于未知但是无疑是最伟大的一个时代当中。这台装置和其他这样的工具将会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极大地便利我们下一代的生活。有时我只希望自己能够重回年轻……想一想吧,如果我能再花二三十年将新的技术应用于侦探事务,我会有多大的突破!约翰·歇洛克将会拥有我在他这个年岁所不具有的优势。”

他提到了我的儿子,这令我十分不安,因为这令我想起来了他的信件。尽管福尔摩斯声明中的最后一条更像是表达了一个祝愿。“到底谁是督察长查菲?”我问道,“还有你为什么装作是苏格兰场的人?”

我惊讶地看到他咯咯笑了。刚开始我以为他在嘲笑我的愚笨,比如这么简单的计划我肯定能看出来,但是福尔摩斯拍了拍我的肩膀。“查菲就是个假名(nom de guerre),为了收集情报。在我的经验里,公民通常对高层级的长官表现良好。尽管我完全可以在点报上署自己的名字——当然,这十分有可能被认出,然后他们就会问我一连串奇怪的问题。但假如用苏格兰场督察长的身份要求他们留下一位年轻女士的行李,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行李……你说是茱莉亚的?”

“当然。”

“但为什么啊,福尔摩斯?留下她的包有什么用?”

现在他倒开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了。“我们到底想不想知道她的地址?”

我眨了眨眼睛。“哦……想啊。但是……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在哪儿?”我感到我的心跳加速。

他耸耸肩。“行李会在当事人打来电话之前一直留在原地,这意味着她还没有确定下来住处。带着这样行李的小姐都会这么做。我告诉罗兹先生我怀疑这位小姐有……某种犯罪的嫌疑,我会带着授权证到他那里去。自然而然,他很想帮忙。”

“自然,”我清着喉咙,“所以现在干什么。”

我应该在此声明,虽然读者们,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并不是特别急迫地想冲到苏格兰去找我的妻子。大多数丈夫都会立刻跳进最近的马车,满脸通红地去夺回“他们的”东西。茱莉亚虽然没有表示过任何对于妇女参政权论的赞同——这个观点最近变得人尽皆知——但她十分有主见,并且意识到了这点。事实上,在我们短暂的婚姻当中,我们并没有讨论过各自对婚姻的看法,关于家庭与事业,丈夫与妻子。但是我以为——虽然事实证明不是——以她这么小的年纪,她仍易受外界的影响,并且会追随我相信的一切。

平心而论,我们两个之间,谁又是那个更天真的呢?在去往巴黎度蜜月的路上,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约翰,我希望,你不会像那些男人一样,把我当作漂亮的洋娃娃供起来,仅乘自己之便拿我出来给你的朋友们炫耀。”

“哦,亲爱的!当然不了!”

她呆滞地一笑。“我会尽我所能成为一名好妻子,以及一位合格的母亲。但不管咱们的房子有多么漂亮,我都不会整天被关在屋里,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所以你就不相信家中天使⑧了吗?”

(作者注⑧:“家中天使”来源于考文垂·巴特摩尔的一首诗,诗中说女人应像“家中的天使”一样,她的职责应是敬爱与服从她的丈夫,以及养育孩子。)

微笑从她玫红色的嘴唇上褪去。“我认为,我的丈夫,假如你想要一位天使,你应该到教堂里去,而不是在家里找。”

或许我确实本该这样。

“我不知道,福尔摩斯。”我说。

他的眼睛又变成一条缝。

“我不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冷漠——”或者恐惧。“——或愤怒,我确实生气,我有权这样。该死!她毫无音讯地消失了,留下一个婴儿!我该对长大后的女儿说什么?我不知道她的母亲怎么样了吗?”我气愤地把手揣到兜里,长呼一口气,“这荒唐透顶,不是吗?我根本不应该把你拽进来的。我现在……”

“怎么了?”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乔希,”我说。他的眼睛闪过关切之情,“不,他没事。当你在……我是说,我……一个人在贝克街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给你写的信。是,我意识到我根本不该读别人的信,但我这些年已经做了足够多令人不齿的事情了。大多数还是对你。”

他薄薄的嘴唇闪过一丝笑容。“我想是最近那封让你感到不安?”

“福尔摩斯,他、他怎么能知道这些事呢?他太……”我想不出任何合适的形容,“好吧,不管他怎么样,他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十二岁小孩。”

“有些人会说……他很像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我?”我大笑不止,“他到底有那里像我?”我都要开始怀疑他的父亲到底是谁了。

福尔摩斯盯了我一会儿。然后他从床上下来,脸上冷酷的表情变得饶有趣味。他绕着我踱着步子。“嗯……他们没有太多的共同之处,”他说,“而我也不是特别能辨别这些。但让我看看……哦,这很难——”

“别闹了——”

他举起一只手。“首先,他们都很喜欢打断别人。但我又找到了其他更有趣的特点,啊!我想起来了。忠诚……勇敢……礼貌……信任……”

现在轮到我盯着他。

“他们都对某些完全不值得他们关心的人太过真心诚意。”

我欲言又止。

他停在我面前,径直看向我的双眼。“如果没有他们,我就会变得一无所有。可能有些人会将其称之为愚忠,是并不值得追求的一种品格。但我却对他们或好或坏的天性感到骄傲而自豪。”

再一次,我的嘴张开。一股暖意充盈着我的身心。尽管我们如此亲密,福尔摩斯仍是一个更加喜欢批判世事的人。他说的这些话简直令我受宠若惊,这实在太过惊喜,以至于我只能站在原地眨着眼睛,像离开了水的鱼儿一样干张着嘴。

“呃……谢、谢谢。”

他生硬地点了一下头。“这是你应得的。”

应得的。我配得到什么呢?我知道,我什么都不配得到。福尔摩斯才是那个配得到赞誉的人。我已经在出版的刊物中多次表达我对他的赞美,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他的钦佩之情。确实,有些人知道得过多。我的妹妹,或许还有雷斯垂得,帕克斯,甚至去往天堂的哈德森太太。我应该把我的妻子也列进去吗?问什么不呢。

但尽管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没有正确地考虑过问题?我关心我自己,为了自己的声誉。那福尔摩斯的心情呢?上一次我考虑他们的感受又是什么时候?

莫里亚蒂和莱辛巴赫的事件已经过去将近十年,我们也从室友变为同事,朋友,挚友,再到伴侣,然后我们现在又……我们现在算什么呢?

他把我的儿子从我妹妹的手中救出,而我弃他而去。

他总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身边,在我结婚逃离他的时候。还是两次。而我弃他而去。

他向我坦露过他的灵魂,向我展示他的过去,他之所以成为福尔摩斯的原因。而我弃他而去。

他曾给过我无数个与他共度余生的机会——去了解他、互相保护、并尽可能地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

而我弃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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