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大地什么也不向我诉说吗?”

【翻译】【原著向】Confessions of the Master 大师的自白 第三十六章(上)

*以下这封信由约翰·S(乔希)·华生于后一段时间添加*

芝加哥,伊利诺伊州,美国

1912年十月

我亲爱的约翰·歇洛克,

我得事先提醒你,请你务必在读完这封信后把它烧毁。但如果你如我知道的那样,在保留信件的多愁善感方面和你的父亲如出一辙的话,请至少把它藏起来,别让任何人看见回信地址。尽管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将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不在场证明做得臻于完美,但假如有人发现他事实上不在苏塞克斯,事情还是会有些难办的。

在此,我必须向你致以我最衷心的祝贺。男孩儿终于长大成人。意识到那个起先推断出他抽太多烟的淘气包如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大烟枪,对我这样一个老人来说也绝非易事。我希望医学学院还能忍受你这样。据我推断,这个国家马上便会需要尽可能多的像你这样的年轻有为的医师了。

尽管我希望能够到你面前亲自送出这份祝福,但你也知道我有要事缠身。我有希望明年夏天回到我们文明的土地,尽管亟待完成的任务不少,但我想也不至于连自己度过许多青年岁月的老地方都没有时间回去一趟。毕竟,我在那里有很多愉快的回忆……①

(作者注①:当然是圣巴茨医院,福尔摩斯和华生初见的地方。)

Xx

    虽然我感觉向前跳跃许多年的行为是对读者的不公,但我必须要向前看。这些笔记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世人揭露一个真正的福尔摩斯,而由于他过去十年在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他的再次归来比这十年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重要了。

1914年的七月对于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来说都是灰暗的。所有人,包括我,都被笼罩在不确定的阴霾中,屏息静听风云。先是发生了大公遇刺事件,紧接着便是军方对这件懦弱行为小题大做的反应②。捍卫着我们社会秩序的法律之绳正在不可避免地被侵蚀殆尽。

而另一方面,我的生活正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围绕着我的诊所、写作(自从1903年福尔摩斯漠不关心地给予我授权之后我便一直为海滨杂志供稿)和我的孩子们。

事实上,一个月前我女儿的十二岁生日加快了之后一连串事情的发生。我承认自己很想避开接下来我和我儿子争吵不谈,但我发誓尽管如此,我的记录也将毫无删改之嫌。我想我有必要这么做。

(注②:试着做一下科普: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所谓的一战导火索“萨拉热窝事件”,六月奥匈帝国的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视察时被枪杀,后奥匈帝国借此对塞尔维亚政府宣战,随即欧洲分成两个阵营,一战就此开始→所谓的不光彩的家庭纠纷引发的血案)

Xx

在他的整个少年时光中,我一直认为我的儿子仍愿跟随他教父的步伐,他们两个人也没让我产生过疑义。但乔希从中学毕业之后,他告诉我自己不想去牛津或者剑桥,而是要去参加圣乔治大学③的入学测验,继而学习医学。

毫不含糊地说,我惊讶极了。虽然他是我的儿子,但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他的效仿对象。

“你怎么改变主意的?”我问,“我完全不知道你要当医生。”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就像17岁男孩会做的那样,好像这个问题普通得不过像是选择一个餐厅。

“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

当然了,我从未有现在这样感到自豪而骄傲。

“福尔摩斯怎么说的?”

我对他的回答始料未及。他叹了口气,用手抹了一把光滑的脸,向我露出一个微笑但却讽刺的微笑。

“你和他,到底谁才是我的父亲呢?”

(作者注③:伦敦大学的医学院)

Xx

尽管我略有疑虑,但医学院似乎很合我儿子的胃口。他十分享受学习的整个过程、以及学到的精确知识。每一个问题或是病人于他而言都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决的谜题,他向我这样解释道。第五年的时候,他被准许在那颇具纪念意义的七月拥有几周的暑假休息,于是他回来与莉莉、我同住。尽管我们离学院不远,他还是在学校保留一间宿舍。我决定不对这个举动的多余性质发起争论。除此之外,他大多数的夜晚都在家中度过,并且食欲极为旺盛。那年头,我们需要认真安排好为他做饭洗衣,对他的妹妹也是一样。虽然两人只有一半血缘关系,但他们却亲密无间。她崇拜他,而他宠爱她。

在一个淅淅沥沥的晚上,我的儿子和我围坐在火苗前。天色已晚,时过午夜,乔希和我是仅有的没有坠入梦乡的两个了。我手捧一本小说,却兴味阑珊。对面的乔希漫无目的地摆动着旧棋盘上的棋子,在我用一声不能被违抗的“哼”打发走我女儿去睡觉之前,他们两个人一直在棋盘两端执子厮杀。乔希对着离去的莉莉大笑不止,接着走到酒柜旁重新倒了一杯威士忌。

“你也要命令我去睡觉吗?”他问我道。我点着头,示意他也给我来点。

我透过他递给我的杯子窥看到一个略微放大的他。他中等身高偏矮,但已经比青春期那个笨拙、比例失调的小伙子好太多。他的一头金发已经变成他母亲那样的暗金色,被发油好端端地固定在脑后。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与当时年轻人的喜好一致,尽管我认为这与他的天性与外貌也脱不了干系。他有着结实的脖颈和肩膀,下颚坚实有力,人们也可以从他的腹部推测出若是论力气,他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这些都继承自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是在年岁的增长中才逐渐强壮起来④。约翰·歇洛克尽管在同龄人中看起来略为年少,但他的定力与高远的志向,决定不会让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小看他的能力。

“假如我这么说,你可能会听我的么?”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会。”他笑了笑,罕见地一口灌下第三杯,“再说了,我想单独跟你谈谈。我做了个决定。”

“啊,关于完成学业之后?”

我一直热切地盼望着这个话题。尽管我们对此有过几次谈话,但他从没明确表示过将来自己要从事什么职业。我个人认为,以他的聪明才智和性格,他十分适合经营一家私人诊所。我曾经建议过他挑一个专业的医学领域然后钻研进去、与合适的人打交道、得到工作机会。尽管我对依托亲戚朋友的身份来获得便捷这种事感到深恶痛绝,但我也不否认接受福尔摩斯的亲自指导很难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乔希深吸一口气。“我不确定你会做何感想,但我请求你能够看开一点。”

“没问题。”

“呃,许多人都认为吉青纳(1850-1916,英国陆军元帅)会马上开始招募志愿者,从医疗志愿者开始。班里的一些人已经在为此做准备了。德国的皇帝只差承认……好吧,你也知道。但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也要报名。可能会是后方医院,也可能会是战地医院,我不知道。我想自己可能回去前线,但我不在乎。假如我没有的话,我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我们有多少次报效祖国的机会呢?假如我从事医学,今后可能不会有太多冒险的机会,你知道的——”

尽管有时候我有时会被儿子惊道,但这是第一次我震惊得无话可说。我搓了搓耳朵,几乎就要说服自己听错了。一分钟后,我才恢复了言语能力。

“你想……你的意思是……当兵?”我摇摇头,“你会辍学的!没准不到一年你就完蛋了!你为什么要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愚蠢?”他猛地挑起眉毛。

“这是我唯一想道可以形容这种行为的词!你这是不要命的举动!”

“‘不要命’?爸爸,说真的,你说的跟我马上就要赴死了一样!没几个月战争就会结束的!我可能会错过一个学期,最多一个月,但我会返校,之后一切还会像以前一样了。”

“你不知道。没人能知道战争到底会打多长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橱柜。恰恰在这个时候,仅仅是快速起立就足以让我胯骨上的伤疤将疼痛的神经信号传导至我将近60岁的大脑中。或许是我太过年老,以至于忘记了他仍年少。

“我亲爱的孩子,”我说,“我的意思是我曾是一个士兵。我知道现在或许讨论这个有些不合时宜,因为你如此钟情于战役和冲突。我意识到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实现行侠仗义梦想的好机会,是践行英国人所崇尚的骑士精神的绝妙时机。英勇善战的基因在你的血液中已经流淌了有上千年,我——和你的外祖父摩斯坦——都是一名军人。我完全能明白为什么征战对你来说是那么不可抗拒。”

“那你为什么还不支持我的决定?”

“因为你完全不了解战争的恐怖,仅是作为一名医生就……尤其是作为一名医生。我能告诉你我被迫缝合了上千块分离的躯体,锯掉了上千条坏死的四肢。满天飞舞的都是黄沙和虫子。绷带用完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用脏帆布条进行包扎。我眼睁睁看着男孩们——比你还年轻的男孩——死在我的手术刀下。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不能够想象每分每秒命悬一线的恐慌,对于敌人何时会进攻一无所知。而当他们发起攻击的时候……人有可能在死亡迫近时分作出任何事。我们就像野蛮人一样厮杀……尽管我们确实是在与野蛮人作战⑤,但这也不能成为借口。当子弹用尽,人们就会诉诸于棍棒、投石,任何东西。这看起来大多出于身为士兵的尊严与荣誉,但事实上这只是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罢了。

“以及,这已经是30年前的事情了。假如你和我所处的时代一样的话,我们确实会与部落中的野人作战,许多人甚至是徒手、没有武器装备。可这是德意志帝国,是欧洲大陆最繁荣的国家。你还认为他们会求助于投石器和三十岁高龄的步枪吗?现在通用的武器都是……手榴弹、齐柏林飞艇、连发步枪。你知道他们有多大的威力吗?虽然我仍希望可以避免战争,但希望每天都在变得更加渺茫……儿子,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并且不能说是富有远见,但我活得长久,足以亲身见证了世界的发展与为此作出的牺牲。我对此一点也不表示赞同。我只能期望你能够相信我的判断,你的决定是错的。”

 (作者注④:这可不是编的,在《最后致意》中有说道华生是一个体型“健硕”的人。)

(注⑤:医生参加的应该是1878~1880的第二次英阿战争,所以说是与野蛮人作战也……不为过……不过明明是英军损失惨重啊hhh)

我说完这段话(或许是自大学后我最长的一次发言),给自己来了第二杯威士忌,在此期间已经喘不上气。我跌回座椅中,看着乔希。他没有动,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听懂我的话的样子。

“你必须要为我这样做。”我无助地说道。话一脱口,我便意识到这句话的严重性。

他像玩偶盒中的小丑一样猛地从椅子中弹起来,双眼因愤怒而闪闪发亮。

“我必须?我真的必须为你这样做吗,父亲(sir)?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还欠着什么后辈应尽的孝道?难道我们之间存在绝对的忠诚吗?”他的语调并不高昂激烈,但是他的脸颊和脖颈的颜色交托出了他的感情。福尔摩斯无疑教授过他将感情从思维中分离,但他显然在这门学问上不太精通。我对此感到庆幸。假如一个人能在这方面完成得出色的话,那他一定经历过像我朋友那样可怖的童年。

“你说得对,你对我不用负责。除了所有儿子都应该感到的忠诚之外——”

“呵,什么责任都没有?没有忠诚吗,爸爸?”他苍白的脸涨得青紫,他在扶手椅四周踱来踱去,手里攥着的杯中的冰块来回撞击着发出声音。“除了只该在父子之前才能发生的事情,这是你要说的。孩子应该完全遵从他的父亲,这样反过来,父亲才能相信他的子嗣。而不是娇惯这个孩子,让他变成一个娘娘腔,或者不足以保卫自己的家园。”

“我从没有——”我摇着头,“你现在是在替我说话了。你喝多了。”

“或许吧,我从没能做出一个能够取悦你的决定。但——反过来说——你也没有,我已我想我们是扯平了。”他将玻璃杯在手中来回翻倒,灯光落到杯子上向不同的方向反射开去。

“你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乔希。”

他怒视我几秒钟。“我什么都不该说的。”

“但是你说出来了。在我失去耐心之前告诉我你什么意思。”天呐,为什么我总是说错话?我的舌头像是不隶属于我的意志一样。我的儿子要求我把他当作一个大人,而我仍把他当作一个孩子。

他与我四目交汇,但这次却连忙把视线移开去,转到壁炉架上的照片上。“或许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他说。我不知道他是在看哪张照片——玛丽,还是六岁的乔希和福尔摩斯的合照。“有时候我特别想知道一个普通的家庭是什么样子。比如说,假如我的母亲还活着,或者歇洛克·福尔摩斯从那个该死的瀑布上摔了下去。”

我眨眨眼。除了“叔叔”之外,我从没听过他叫那个人别的称呼。

“这……很正常。”

“是么?但是你,爸爸,你不正常。他也不是。我猜可能是自己知道太长时间以至于它已经不会让我感到苦恼了。假如我突然发现这件事,我可能还会如同遭受晴天霹雳。有时我告诉自己,我在乎的这个行为有什么不对。可能是因为我实在太崇敬你们两个……我说不出。但我想过……好吧,我如此易怒并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而是你拆散了我唯一拥有的家庭。你把我从身边拽开,我的导师,我仍深爱的人。还有哈德森太太,唯一一个我还能记得爱我的女性。而我知道,我知道你做这些事的初衷就是不让我发现那个秘密,”他笑道,“我常这样叫它,那个秘密。于是,父亲啊,多么讽刺!我早就知道了!我想不起自己有什么时候不知道它!我想要的只不过是让我们待在贝克街。我要你和他在一起,我想要我的家完好无损。

“这就是我罪过的源泉,也是我对你愤怒的伊始。假如我走到你面前告诉你,事情会有什么转机吗?你还会娶茱莉亚吗?哦,但我还是很喜爱我的妹妹,若是我们能互相信任和理解的话。想想我们造成的一切苦痛和悲伤!我告诉你了的妻子,我告诉茱莉亚你和叔叔的事,在妹妹出生后不久。假如这是她离开的原因……好吧,我想不出其它的了。我现在很后悔,我很抱歉,真的。所以在你不对你的儿子抱有服役的信念的同时,你也不应该对我抱有尽孝的指望。我想我让你失去了一个妻子……和一个……和他。”他转向我,“同时你也让我失去了所有正常的感受。”

他的话逐字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凉。他将要结束时,我近乎颤抖。我的胸膛已经变得冰冷。我的男孩,我唯一的儿子,拿着他的宝剑一挥,斩下我的头颅。所以还剩下什么呢?一个又老又蠢的混蛋,尽一切力量想要护他免受黑暗的侵害,到头来却发现黑夜早已将他吞噬。相比起来,如果他在我面前猝死,我可能还会少一些惊讶和恐慌。

这就是留在我心中的情感。但大脑允许我表达的唯一情感便是愤怒。人生中第二次,我感到自己被所爱的人背叛,而我的举动也一如二十年前的愚蠢行径。

“那你去吧!”我狠狠地叫道,“加入军队然后送死去吧。我已经毁了你的人生,我和你之间已经情义至尽了!”

     十分钟后,我就想收回那句话。十分钟后,我就坐在椅子中,把脸埋进手掌,竭力不让女儿和两个仆人听到我的啜泣声。但一切为时已晚。十分钟后,他已离去。

Xx

伦敦的气温和局势在七月末的日子里持续升温。我遇到的每个人:病人、俱乐部的朋友、甚至仆人和厨师都在谈论战争。而随着日子过去,我们也越来越可能与法国、比利时组成防守的一队。其它的任何政治事务——爱尔兰自治、女性选举权等都在战争面前变得苍白而无意义。我甚至在夜晚也无法在书房里边看报纸、边小酌一杯——黑白色的头条昭示了一切。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对于约翰·华生来说,国家的局势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我不想跟任何人讨论它,我已经说服自己这不再与我有任何牵连了。然而,直到一天早上,它不容分说地突然闯入我的生活。

我并不安稳的一夜睡眠被卧室门外的一阵敲门声打断。刚开始我还以为这是残余的酒精在大脑血管中冲荡的声音,但那敲打声没有停歇。我翻身起床,尝试把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门上。

“到底什么事?”我没好气地咕哝道。

“医生?您起了么?”是艾德娜,家里的女仆。

“不,没起。”

“哦,先生,我很抱歉。但电话那头有位固执的先生坚持要找您。我想跟他说明现在太早了,但是他——”

“谁?”我马上坐起来,睡意一扫而空。

“那不是……不是少爷,先生。”艾德娜说道,想要隐藏住声音中的沮丧。现在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儿子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了——并不知道细枝末节,并且都盼望着可以听到他的消息。对于我来说,我已经去过他的学校、宿舍还有图书馆,这些是我仅能想到的一些地方。我甚至有一天绕道穿过摄政公园,只为了可以经过贝克街。我说不清自己想看到什么。定格在时间中的公寓?失去的机会?诚然,它看起来一切如初,金色的门框、光滑洁净的窗户。哈德森太太的厚重窗帘仍高高挂在那儿。我盯着窗楣,直到一位年轻的警官路过询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尴尬万分,只能摇摇头感谢他,用我这残破的腿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走开了。

“我想没事的,现在没有骗子了,艾德娜。”我笨拙地起身,打理好睡衣,“我这就去接。”我朝曾是我妻子茱莉亚的房间的方向大致挥了挥手。它基本没什么变化,因为除了偶尔情况下有客来访用作卧室以外,其他时间都无人问津。要不是为了躲避家里好事女人的耳朵,我才不会去那里。那没有意义。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那黑暗的房间,耳边传来女仆不住的道歉声。我尽力去想象有谁可能这么早就开始使唤人,但除了一个病患或者乔希,我也想不出会有其他人了。而其中一种可能性只是想想罢了。

但事实证明,还有第三种可能。话筒里的声音使我感到脊柱上钻出一股寒意。腿部的疼痛和脑中因酒精导致的呆滞恍惚顷刻间烟消云散。

“万分抱歉,我亲爱的华生。”

我想要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终归只发出了因惊讶而沙哑含混的声音。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尽管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这部设备,如今我仍难以相信他的声音会在距离我如此之近的地方响起,仿佛沁入我的心墙的幽灵。几经挣扎,我还是强迫口舌开始工作。

  “真的是你?”

“毫无疑问,你一点都不想听到我的声音。”

“我……好吧,并不是‘一点儿’都不想,我敢说。福尔摩斯……我亲爱的老伙计。原谅我的惊讶。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身体好吗?你在苏塞克斯吗?我的儿——乔希……他一再隐瞒你的下落,这简直令人抓狂。”

“是我让他这样做的。以后会有时间让你问完所有的问题。现在,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你说。你会听我说完吗?”

“当然。”

“首先,你现在是不是拥有一辆福特汽车,而且开着很舒服?”

“没错,你怎么知道?”我伸出手摩挲着自己脸上灰色的胡茬。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晚年生活非常缺乏冒险经历,而我认为开车是唯一能够填补这个空白的方法。”

他轻笑。“我现在需要一辆车。暂时的。或许只用借一个晚上,尽管我自己也不是非常确定。我还需要,”他顿了顿,“一个能在我身边的人。一个搭档,就像以前那样。”

“福尔摩斯……”我清了清喉咙,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儿子口中的“老东西”一样愚蠢,“当然,这是我的荣幸。我们要做什么?”

“哦,我现在还不能说。尤其是通过这部电话,你懂的。我需要你在下周六之前开着你的车到达苏塞克斯。不,如果可以最好在周五就能到。我会尽量亲自去见你,但如果我去不了,就会有别人去。周日我们就会变得比较忙碌了,我在哈维奇有个约会。在那之后,我也说不准,但我确实需要你帮我做些事情,如果你乐意的话。”他又停顿片刻,这一次有足足几秒钟,“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我会……我不会……我是说,”他清了清喉咙,压着嗓子低声咒骂了几声。

这周来的第一次,我笑了。听我的老伙计吞吞吐吐不失为一件乐事。“没关系,我在听呢,老伙计。”

“如果你能够住上一段时间就再感激不过了。跟我一起。我是说,在苏塞克斯。嗯,欢迎你的女儿来一起住。约翰·歇洛克已经跟我说过有关她的事了。他对于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思维能力大加赞赏。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事情比我预期得早很多接踵而至。”他清了清喉咙,“我在这边把事情做得一团糟。我想到时候会需要你的原谅,华生。一直以来我都在扮演另一个角色,到头来却在其中迷失了自我。我希望这一切很快过去。”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中充满了好奇,以至于我想当即用一大堆问题轰炸他。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从他的声音里我能察觉出他过度劳累、过度兴奋并且需要帮助。“我会来的,福尔摩斯。”我告诉他,“我有很多问题要问……”

“毫无疑问是这样,”他打断了我,“而且我定将一一作答。实际上我也有一两个问题想要问你……不过都是些无足轻重事情罢了。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吗?你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或者觉得自己知道。但我认为能够对我们即将经历的事情有清楚认知的人数相对比较少。而且伦敦……我为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感到担心。如果你能安全地避开那些麻烦的事情我便能少一分忧虑。”突然,他停止了说话,紧接着开始剧烈地咳嗽。我吓了一跳,因为在此之前,他的声音里除了疲倦之外也无其它异样。

我有些担心地问:“你病了吗,老伙计?”

耳边传来略带扭曲的声音,好像对方被一把推得老远去隐藏这些声音。在片刻的沉寂后,他又开口了,声音变得更加沙哑。“原谅我。我这段日子里一直在和支气管炎作斗争。这次我卷入的事件相当耗费精力——但会有时间供我们解答彼此的问题。所以说现在,医生——你只要来就好了。”

我答应了他,然后我们另花了些时间来制定计划。当我挂断电话的时候,我仍难以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或许是时隔多年终于再次与他交谈所带来的震惊太难平复,又或许是因为我从和他的谈话中认识到了什么。他永远不会站出来说清楚——当然这也不是他的个性——但他的确需要某个人陪伴在身边。他需要我。

Xx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天气温凉,我收拾好两个旅行箱、医疗包(老习惯了),连同一个野炊篮子一同放进我的小福特车里。现实生活可不是一场野炊那样轻松——俄国军方蠢蠢欲动,德意志向各方施压,其中一方向另一方宣战仅是时间问题,随后长辈便要被迫保护孩子们,就像以前一样。但我现在却倍感轻松。莉莉向爱德娜和厨师挥手再见,我们装作要度过一个长假一般,缓缓驶过拥挤的桥梁。我们将顶盖掀开,享受着习习微风:最近实在太热了。我们挤过一个又一个的人群,这个城市中至少同时进行着四个不同的演说、示威游行和群众集会。每个人都想要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挂了慢档,试图花几个小时的惬意时光治愈与约翰·歇洛克的争执所造成的郁闷情绪,同时在彼得斯菲尔德同我的女儿享用野餐。

莉莉这几天有些反常地安静,但我忙于安排行程,无暇顾及太多。当我告知她我们的计划时,她睁大了深色眼瞳的双眼,搓了搓脸,这是她感兴趣的标志。

“我一直都想亲眼见见他。”她说。

“你见过他,只是那时你还太小。”

她读过我所有的出版刊物,甚至还获许可阅读了一些未付刊印的案件。她总是对福尔摩斯很感兴趣,但这与我儿子对他的崇拜之情是两码事。她讨厌他使用兴奋剂的行为(我又没有说过父女之间有多么相像?);她不喜欢读到他贬损我的情节(“一位绅士不应该这样评价他爱的人”她如是说),以及她痛恨一切侦探对于女性的蔑视(“他怎么能在一个女性的不认识的情况下这样评价她们?”她问我,而我只能干笑。我不能背叛他透露出他母亲和姐姐的事。)

“我不认为他会喜欢我。”莉莉摆弄着罩衫的领子说道。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连绵起伏的牧场。

“谁啊?”

“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哥哥敬佩他,但我认为我明显比他更加多疑。”

我拽了拽其中一条麻花辫。“你说得对,亲爱的。但是尽管福尔摩斯从未欣赏过女人,但我想象不出他会不喜欢你。”

她思索了一会儿。“嗯,我还不是一个女人呢。”

我们发现了一处事宜午餐的地点,随即把车停在路边。莉莉拽着篮子走到一条快干涸的小溪旁的树丛边,我们脱掉鞋子,卸下辎重,坐在阴凉的树影中,狼吞虎咽地吃下厨师准备的虾或腌菜味的三明治(莉莉当时在吃素),随后休息片刻。我开始在几周中第一次感受到平静。但这仅仅维持了一会儿,因为我的女儿在吞下一大口苹果派后问我道:

“您觉得乔希会没事吗?”

我迟疑了。她虽然没问过我们的争吵,但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些许不对劲。

“为什么不呢?”

“您担心他吗?”

“是的。”我想我还是保持诚实。

她点点头。“我们回伦敦的时候能见到他吗?”

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经自愿参军。但现在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我希望我们可以,亲爱的。”我于是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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