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大地什么也不向我诉说吗?”

【翻译】【原著向】Confessions of the Master 大师的自白 第三十六章(下)

我们缓缓驶入伊斯特本,把太阳甩在身后。伊斯特本是距离福尔摩斯居住地最近的一处开化的土地,这里坐落着几个农庄,一个像是学校的地方以及一个教堂。在停下补充燃油以及冷饮过后,我们驶上一条杂草丛生、千沟万壑的土路。我们在上面颠簸了将近半个小时,我也不敢猛踩油门弄坏轮胎,莉莉为此笑得前仰后合。在此期间,我能感到自己的伤腿又变得僵硬而疼痛。

“让福尔摩斯一个人在地狱尽头待着吧。”我咕哝道。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儿子。我甚至能想象出他一边咯咯直笑,一边睁大亮闪闪的眼睛说道:“别这样,老爸!他肯定想把路铺好来着,只是没时间罢了!”我扯了扯嘴角,感到好多了。

苏塞克斯唐斯的树木不多——的确,当人们爬上白垩色的峭壁时,他们只能看到绵延数里的草原。但福尔摩斯的小房子却座落在一小片树丛中,使其免受海峡那边风暴和狂风的侵袭。除了绿油油的树,我首先发现的便是锈色的栅栏,围着这片土地,以及在绿色房顶上耸立着的烟囱。整座房子占地不大,只有一层,但看起来温暖舒适。房子南侧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展示着无不壮丽的沙滩和悬崖。镶嵌着砖木的石制建筑整体开起来厚重而坚实。直到我把福特停在草坪的旁边,慢慢伸展筋骨时,我才意识到:

这与我十年前想象的景象分毫不差。福尔摩斯可能撬开了我的大脑,提取出这些信息,照着它们建造了这样的房子。有趣至极。

敲门的时候,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对于再次与老友重逢的期待与紧张。当然这很幼稚,但你们一定还记得上次我们二人的久别重逢并不顺利,我们两个都搞砸了,尤其是我。我的胸腔像是溢满了混凝土,嘴唇变得干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愈发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这在老人中十分常见。命运无情,人老珠黄之际,竟会失去更多他们深爱之人。

“我不敢相信,这简直棒极了。”我的女儿说道。

我也不相信他离群索居的这几年会对他产生多积极的影响。我的性情明明会比他更适合生活在这里。接着我便想起那阵猛烈的咳嗽声,没准他的身体状况一点都不乐观。

“房子确实很精致。”我同意道。

她环顾四周。“是的,但我在说这里的空气。它们闻起来像是……草以及覆盆子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还有海盐。而不是……马粪和烟尘。”

莉莉从没出过伦敦,不知怎的,我竟没想起这点。我在想她这么大的时候是在肯特清新的空气和松木香中长大的,而她一直饱受城市中的煤烟和泰晤士河腐朽气息的困扰。

门开了,我的心脏几乎蹦出来。可是出现在门口的不是福尔摩斯瘦削的身形,而是一位高大丰盈、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她的发色是稻草般的金黄色,眼神富有生气、十分热情。她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说道:

“华生医生……对,您就是。我只在《海滨杂志》看到过您,但我不会认错的。我感到很荣幸。我是凯莉太太,你肯定没听说过我,但福尔摩斯先生告知您和您的女孩要来。进来吧……快请进。”

尽管她语速比较快,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真挚的友善。我立刻笑了。她的声音,她说“您的女孩”时的样子,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我突然想要拥抱她。

“真是太谢谢您了。”我说。我知道福尔摩斯为什么雇佣她了。她让我记起那个我至今仍在悼念的,与我女儿同名的女士。

我在这明亮的屋中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情便是气味。我闻到熟悉的粗烟丝,无疑已渗透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与空隙,也慢慢沉入我的身体,唤起了往昔的回忆。这对我来说是个慰藉。但仍有其他的一种气味……

“牧羊人派?”我问她,“我发誓我闻到了。”

凯莉太太向一旁示意。左边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盖着蓝色的桌布,以及一场盛宴。我深吸一口气,洋葱和土豆泥、面包和另一种香甜的气息沁人心脾——然后我发现那是蜂蜜——几乎让我双脚瘫软。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特意强调了菜谱。他对不能迎接你们的到来感到遗憾,但他明天早晨就会赶回来。他最近十分忙碌,但我不太清楚他在忙什么。我的母亲……嗯,她一直以来都在照顾他。我两年前才接过她的职务,在我的丈夫去世之后,我和我的小不点就来这儿了。”她捋着莉莉长长的发辫,“哦,小可爱,你的头发太漂亮了。芭芭拉对她的头发简直束手无策。她跟你差不多一边大呢。”

“您有个女儿?她在哪儿?”

“哦,她在我们家呢,就在不到一英里外。她想骑马出去溜一圈。”

我留下两位针对女儿和马匹交谈正欢的女士,找到洗手间,来安慰三个小时以来一直在崎岖道路上受苦的膀胱。我趣味盎然——关于福尔摩斯在哪儿,以及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他这些年后突然再次闯进我的生活。当然,这正是我所希望的,生活的转机。在意识到我的儿子……好吧,我要尽一切努力不去想自己以前到底是多么愚蠢。以及福尔摩斯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在他知道我真正品性的情况下。但他不知用什么方法知晓我现在正需要这一切,并且准备了我最喜欢的菜肴为我接风洗尘。

在我的邀请之下,凯莉太太加入我们的用餐。她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仆人,所以未尝不可。原先是她的母亲受雇照顾我朋友的饮食以及器具,她现在只是暂时掌勺。

“最近没什么太多要做的,”她说,“福尔摩斯先生很少在家,偶尔回来也只是迅速洗漱、换一套衣服。”

“他去哪儿了呢?”

她轻笑,为我满上另一杯黑啤。“嗯,先生,我想到时候让他自己解释岂不是更好。再来一块派吗?”

享用完美味的派,嫩豌豆、蚕豆和面包之后——与浆果馅饼类似,但是馅料是蜂蜜——我填饱了肚子,昏昏欲睡。虽然我一直对自家的厨子颇为满意(从过去六七年中我足足重了两英石就可以看出),但我许久都没有吃过这样一顿饭了。所有的菜都很新鲜——我敢说大多数都来自福尔摩斯或者凯莉太太的菜园。

莉莉帮忙洗着盘子,用一个年轻女孩的严肃态度告诫我马上去休息,我欢天喜地地服从了她的命令。今天可够累的。当我已经舒舒服服地在柳条椅中打瞌睡的时候,我的女儿探头进来,声明她们要出去走走——当然是去看望凯莉家的女孩和她的小马驹。我迷迷瞪瞪地点点头,再次睁开双眼时,整个农舍已经空无一人,窗边的灯也都熄灭了。我边打哈欠,边伸懒腰,抻直左腿、肩膀和侧肋的抽痛——这三个地方都经受过弹片的洗礼。

Xx

福尔摩斯的邻居为我的女儿准备好一间客房,但当我敲门进去时,那里还没有人。她热爱动物和户外活动的天性注定让她和马驹们难舍难分。在另一间卧室里摆着两张小床,一张被草草推到角落里,两张床都十分整齐。其中一张床上面盖着一件黑色的针织大衣,早已褪色,我认出这是福尔摩斯经常穿的那套。还有其他物件昭示着他的存在。他的樱桃木烟斗被丢在床头柜上,有几本书放在它旁边——英国鸟类、一本很旧的化学原理之新系统以及一本我没见过的——小巧、红色皮面的哈姆雷特。桌子的角落岌岌可危地放着一副山羊皮手套。在它上面,他的怀表,一直都被精心呵护着。它看起来就与他在瑞士那天收到它时一摸一样,在二十年前。二十年!时间怎样匆匆流过?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把表戴在身上。但他肯定自有理由。我触摸它冰冷坚硬的表面,重读上面的刻字。一股昏沉的平静涌上心头。二十年来沧海桑田,但我很高兴有些事情没有改变。

Xx

我在完全清醒之前醒来,于是又在床上懒了好一阵子。过去几周我睡得很不安稳,一个又一个问题在我尝试理性思绪时接踵而来。但昨晚我就像是寓言故事中的石头一样睡得死死的,我仅向窗外瞥一眼便能判断出上午大半的时光已经过去。对自己的闲散感到局促不安,我连忙起床,匆匆穿好衣服和拖鞋。

整个房子还是静悄悄的。尽管莉莉不是一个吵闹的孩子,但作为独生女,她一直受到了尽可能多的关注与照料。日光照射下的起居室与其说是舒适,不是说是有些窄小,但我从成堆的乱糟糟的纸片、两把对坐的椅子和墙上镀金相框的瀑布挂画中获得了熟悉感。我闻到咖啡和培根的香味,但当时我正一心观察着屋子,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在阴影里隐匿的人。

直到他发话。

“你知道吗,我想起来以前有个年轻人,当我问起他的缺点时,他对我说他起得很晚。谁能想到三十年过去,他还是这个样子呢?”

我激动地转过身去。

“亲爱的朋友,有些缺点我们一辈子都改不了。”

阴影走到阳光下,逐渐显露人形。他是我所熟知的样子,只不过有一点细微的变化,福尔摩斯竟蓄起了山羊胡。我从没见过他脸上的毛发停留超过两天,所以此情此景让我感到有些震惊。

“我的天哪,福尔摩斯。”我说,说出的话完全无法表达出其本来的意思。

“的确。”

他不紧不慢地挪动着,看起来像是在仔细端详我,亦或者是害怕剧烈动作会吓到我一样。我与他的目光相汇。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脸上的眼袋和皱纹十分明显。但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尖锐犀利。他本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的——他的头发基本上还是乌黑的,身板直挺,但有些因素破坏了这个效果。他持续工作太长时间没有歇息,脸色在五彩斑斓的土耳其地毯面前就像是一张苍白的纸。

“那个……你脸上的东西真的是太吓人了。”我打破了沉默。

“我再赞同不过了。”他用两根长长的手指拽了拽胡子,“但我有望一劳永逸地摆脱它。”

“嗯……”我清清喉咙。我本能以很多问题开头。譬如,你为什么留胡子?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你看起来累坏了?有什么不一样了吗?时光锈蚀了我们牢不可破的友谊了吗?

“你见过莉莉了吗?”

在他开口之前,前门突然被狠狠地甩开,我的女儿冲到了屋里。

“爸爸,爸爸!天呐,您真该看看芭芭拉的小马!她漂亮极了还有她——”她打住话头,意识到我不是一个人,有些困惑地盯着福尔摩斯。

“您一定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了吧,”她说,“我不知道您还留胡子。”

“乐意为您效劳,华生小姐。”他上前与她握手。

“谢谢您邀请我们过来,我希望您不会把爸爸拽去参加太危险的活动。您知道,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福尔摩斯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愉快地看着我说:“我保证他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也可以按照喜好在这里待得舒服。我观察出你喜欢读书,我的图书馆随你使用。但我请求要是你在树上看书的话一定要万分小心,树梢上的枝干并不很结实。”

我在说话之前向他挤挤眼睛,但莉莉仅仅是耸了耸肩,回答道:

“我确实很喜欢爬树和读书。我想您是看到我胳膊肘上的划痕和手掌中的树皮的硌印。我们的厨师总是告诉我这样做到底有多么不淑女。至于读书……哈,我知道了……我裙子的口袋因为放满了书而被撑大了。很明显,因为我需要用双手爬树。”她笑了,“我希望我的哥哥在这儿,福尔摩斯先生。我很想见到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样子。”

福尔摩斯挑起一边的眉毛。“我也是如此。他训练过你吗?”

“训练我?训练什么呢?他倒是教我下棋来着,有时候我们也会扮演莎士比亚。他喜欢邪恶的亚哥(《奥赛罗》),而我更喜欢演麦克白夫人。”她继而转向我,“芭芭拉正等着我呐,我能今天能都待在那儿吗?我想多骑一会儿。”

我给了她期望中的许可,提醒她也不能太打扰人家。她兴高采烈地冲了出去,与此同时,我惊讶于自己两个孩子性格之间的天壤之别。乔希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和叔叔在一起的机会。跟其它孩子一起玩?他会称其为可笑。但是莉莉,尽管有点像个假小子,却并不很把侦探当回事。对于她来说,他几乎只是我笔下的一个虚构人物。我们父子儿子诚惶诚恐讨论着的人,对于她而言却与常人无异。我有些羡慕她的这个心态。

他饶有趣味地目送她离开。

“你知道吗,你一定还有很多留待发掘的潜力,我的朋友。在我的……历险中,你总是过分贬低你自己的能力与贡献。我对于这个为什么的问题思考了许多年,而迄今为止,我也仍未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

“你真让我感到惊讶,”我说,走过去倒咖啡,“你为什么这么想?”

“假如你的一个孩子具有演绎逻辑的天赋的话,我还可以说是因为……可能会有很多原因。基因突变,与父亲不同的隐性遗传线路,或者仅仅是个意外。但有两个孩子都是这样,并且同父异母……不,反常现象就完全说不通了。你的能力可能因为过少使用而变得迟钝,但我想它们是存在的,在表面之下。”他露出小小的微笑,摇摇头,“华生一家从未停止让我感到惊奇(原为拉丁语)

我给自己盛了个鸡蛋和几片培根。虽然它们不再温热,但我已经好久没像现在一样享受过一顿早餐了。

“你和你该死的拉丁语。”

Xx

那是八月的第一天,我吃好饭,穿戴整齐,我的朋友喝过咖啡,抽了会儿烟,吃完一小片吐司之后,我们出门迎接清晨灼灼的阳光。

“俄国已经向塞尔维亚宣战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有权威的消息确认,今晚就会发布纸质文书。”

望着茫茫天空,我颤了颤。“那么也就是说战事不可避免咯?”

“是的。”他眯起眼睛看着我,“不用担心那孩子。”

“我怎么能不担心,福尔摩斯?他可是我的儿子。”

“确实。”

他简明扼要地发出两个音节,声音里带有几分伤感。我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花园里迈开脚步,避免踩着那棕色的花生地和一些耷拉着却十分饱满的番茄。

“你跟他谈过了吗?”我问,心里既怀有希望,同时又有些忐忑。

“谈过一次。谈到了深夜。”他不必说明具体是哪一个晚上。我叹息。

“我重申一遍,华生。不用担心那孩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而且在这个时候要你这样做也不是很合适。但是,我的朋友,他是个出色的男人。你可能很难意识到这一点,毕竟身在此山中。但我很了解他。他比较易怒,说话时言语间总夹带着强烈的情绪,我想如果你看到应该是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没错,我意识到这些东西说出来比做到更容易。”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推开了一扇杂草缠绕的门。

“他正在踏上战争的道路,而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是我的儿子’。如果发生任何不测——“

“他不会的。”这三个字如同毒液般从他的舌滴下。从它流下的一瞬间,他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剧烈到几乎使他虚脱。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我还以为他会倒下。我满怀担心地走近他,但他抬起一只手示意我后退。“用不着大惊小怪,”过了一阵子,他使自己的身体平息下来,然后略带嘶哑地低语,并进行了几次深呼吸。

“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事,我的朋友。依我听来你好像得了肺炎。求求你,一定要让我听一听你的肺音。”

他摇了摇头表示拒绝,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只是累了。就是这样。等到这一切结束,我会很乐意继续扮演病人的角色,但在此期间,请不要担心我或你的儿子。”他舔了舔失去血色的唇,“成为人们口中合格的中年男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就像以前你欣然包容我的种种过失那样。”

Xx

我们溜达到一片七叶树林⑥面前,为它们所提供的凉爽感激万分。在能看到什么之前,我先听到了嗡嗡声。穿过树林和崎岖不平的土路,我们来到一片窄小的空地。噪音逐渐变大,福尔摩斯止步在一间小木屋前,搬出一个熏箱,以及一个像头盔一样的装置。他把它递给我。

(注⑥:不知道作者是不是在用梗……在克拉芬广场有一棵十年前为纪念Jeremy Brett栽下的七叶树→译者特别想去看看)

“你怎么办?”我问他。

“我几乎从没被叮过。”

我不怕蜜蜂,或者任何类似的生物,但看到人数众多的它们全部聚集在一个地方还是令我心生敬意。于是,我便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我的朋友拉起风箱,紧接着点燃了一种释放出甜蜜气味烟雾的物质。当很多蜜蜂在他身上乱爬时,他看起来颇为镇定,甚至还在闲暇之余与我聊天。他所用的蜂箱种类名为朗式风箱,像一个档案储藏柜,划有许多隔间,以供蜂群筑巢。起先我一直将养蜂的爱好视作怪异,但现在我却对它充满了好奇。我们讨论着蜂蜜的种类、收集起来后有什么用途、蜜蜂的数量,以及这些年来他进行的五花八门的研究,而他研究的主要内容则是蜂王隔离。

“事实上,”福尔摩斯说,“我最近已经将研究结果编纂出书,名字就叫做《养蜂使用手册:兼论蜂王的隔离研究》。”

“听起来够吓人的。”

“但它们在过去几年中没有占用我太多时间。我只是在我哥哥、接着是爱德华·格雷爵士(当时的外交部长)、到最后连首相大人自己都大驾光临之前有时间做一些研究罢了。我一开始委婉地拒绝,当然,但他们三个合起来最终把我说服了。这无论对于我们国家的人民、还有世界的局势都至关重要。”他叹了口气,“我已经没日没夜地工作了两年多,当它结束的时候,华生,说实话,我真的期待好好休整一下。”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想要主动地结束一个案子,而以往的情况通常与此相反。或许无所不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自己也最终感到有心而无力。

“假如你想好好休息,或许把我和莉莉叫过来就是个错误。”

他的脸上闪过我许久未见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怎么会。”

Xx

我们在他的地产四周漫步,期间他向我依次向我介绍了冯·波克,德国间谍;他的角色阿尔特芒特,小气的爱尔兰裔美国人;以及我的卑职,他的司机。

“难道你突然就有了个司机不会看起来很可疑吗?”我问道。

“我一直在伦敦和他接头,但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会把他最想要的东西送往他在哈维奇的私人住处。所以叫马车或者坐火车就会显得不合时宜。值得补充的是,我不否认这个德国人是一个体型庞大而又危险的人。尽管他没办法得到任何情报、或任何可供他报效祖国的信息,但他仍有十足的可能从我们手中逃脱。我敢说这将对德国政府造成极大困扰。以及,麦克罗夫特在事情没有按照既定计划进行时定会勃然大怒。

我在想象那光景时忍俊不禁。

“我会带上左轮照应你的,福尔摩斯。”

他疲惫地点点头。

“我从未怀疑过这点。”

Xx

福尔摩斯那天傍晚再度不见踪影,第二天早晨他归来时显得前所未有的憔悴。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不多做言语,意识到这些年他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恶化的状况马上就会积重难返。他带回来一个小牛皮纸包裹,一瓶氯仿麻醉剂,以及一把点44的短管手枪。不一会儿,凯莉太太走过来,他们两个便窃窃私语起来,谈话的最后凯莉太太高兴地拍着手道:“哦,她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她很安全,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福尔摩斯,一反常态地握住凯莉太太的手,温和地笑了。她接着便转身着手准备一顿丰盛的早午餐——我们享用了比目鱼、咖喱鸡块、冷牛排、沙拉、炒香菇、佐以果酱和蜂蜜的粥,以及多到我的肾几乎承受不了的黑咖啡。饭桌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就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莉莉也十分活跃。我们饱餐一顿,就连福尔摩斯也动了动刀叉。

“好医生和我今晚会出去一趟,”他说着,推开盘子,点起香烟,“我相信女士们,你们完全可以今晚照顾好自己。”

虽然他明显在开玩笑,但明显把自己当作女权主义者的小莉莉谨慎地扭头看着福尔摩斯。

“虽然您这样说,福尔摩斯先生,但事实上是你们男人没办法照顾好自己。在爸爸的故事里,您有好几次几乎断送性命,而爸爸也挨过四枪。女人才不会这样粗心大意。”

“的确如此。”他表示同意,兴高采烈地眨眨眼睛。“但是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见过无数个女人为了与男人的爱、或者其他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断送性命’。而对于你的父亲,以及我自己来说,我们是在为国王帝国的利益而赴汤蹈火。”

“这只是因为女人不便于做这种事情罢了,”莉莉抗议道,迟疑了一下,“还有,才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福尔摩斯在一阵烟雾中扬起笑容。

Xx

我穿行在如画的哈维奇进,此时红日西斜,隐匿到悬崖背后,只在海平面的远方露出一道银色的长线。福尔摩斯在我身旁坐着,头倚在靠背上,闭着眼睛,嘴里哼着麦克德莫特的战歌⑦。手枪和氯仿被妥善保管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尽管他推脱一切正常,但他形容憔悴、筋疲力尽、冷汗直冒的样子和急促的呼吸声还是让我心神不宁。究竟是不是命运或上帝的癖好,让单单一个人承担如此重任?他固然杰出脱俗,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人。

(注⑦:MacDermott’s War Song,流行于十九世纪后半叶)

我在座位上挪动,试图让自己腿好受些,它在近来的汽车驾驶中吃尽了苦头。偶尔地,我能听到几声他拼命往回咽的咳嗽声,甚至几乎能感受到他发烧的灼热。

“福尔摩斯——呃——没准我可以帮帮你,你何不告诉冯·波克你委派我来送信呢?”

他无声地大笑,但紧接着一阵含糊不清的咳嗽把笑声变成了一段呻吟。他抽出手帕。

“医生,这没用的。冯·波克可能是一个不称职的间谍,但他绝对不傻。他会立马察觉出自己暴露的事实,随后就会结果掉你。”他喘了口气,耸耸肩,“再者,抓住他不是我唯一的任务。我们还得打开他的保险箱。里面塞满了偷来的文件,其中有些是伪造的,而有些确有其事。我毕竟不是他唯一的线人。得到那里面的机密文件是第一要务。我想几天之内我们英国的炎炎夏日便会把他遣返至自己的同僚,威廉二世的羽翼之下。”

“那你怎么才能拿到那些文件呢?”

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敢打赌他笑了。“哦,我对他个人的评估有好一段时间了。他告诉我那密码。” 他倾身向前,随后便又干咳起来,座位也“吱呀”地发出声响。“就在那儿,医生。停在门边,然后把灯关上。”

我照他说的做了,引擎震动几下便再无声响。我抬头看向座落在雪白悬崖上的目的地,幽闭在光鲜的大门内。这景象十分怪异,像个砖石砌成的陵墓,摆满了石柱、雕像和长凳。我对这些饰物心生厌恶,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刻意地标榜庄园的主人。

福尔摩斯疲倦地在座位中探着身子,我只能隐约看出他的轮廓,盯着那房子的样子。他看起来是在寻找什么。但当我看我去,我只能看到在庞大宛如迷宫的建筑群里,有一盏灯在房屋一层虚弱地闪烁着。

“我们在看什么?”

他指了指。“那个灯光。”

“怎么了?”

“那灯光熄灭之前我们不能采取行动。”

我默默地在内心做着思想斗争。福尔摩斯一个人进去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足以支付冯·波克。他会怎么做——打碎氯仿瓶子,给对手一个出其不意,然后用枪柄击晕他吗?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

“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他呢,福尔摩斯?我会很乐意亲自执行这个举动。”

福尔摩斯再次吃吃地笑了。“我的好华生,”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真是时光中不变的一个恒点。但我已经告诉过你他还不能死,他必须要接受审问。我们必须要拿到保险箱的密码。假如一次暗杀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我向你保证麦克罗夫特从来不缺随时待命的暴徒和百步穿杨的神枪手。这可是一个长达两年半的周密计划,我必须要抛弃生活中的一切,也包括我的生活,来扮演一个十分棘手的角色。我不能用自己的思维思考哪怕十分钟,华生,我不敢以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身份思考,否则阿尔特芒特就会令人起疑。你能想象吗,老朋友?”

“不,我不能。”就在那时,一辆宽敞的奔驰轿车从大门一侧冲出,毫无顾忌地溅起石块和扬沙,好像停在小车中的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几秒钟后,窗里的灯光熄灭,变为一片漆黑。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脉搏明显变快,我在座位中扭动。侦探叹了口气,用手帕抹了一把脸,将手放在把手上。

“是时候了。我走之后,把车开到房子跟前停住。在我回来找你之前等着。”

“福尔摩斯,等等……”我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来,同时察觉到他嶙峋的手臂、无力感以及高烧。“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能让你去。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了!”

“放开我,华生。”

“该死,伙计!他不打一场是不会被制服的!他可能会杀了你!我不——”

他把头微微转向我,低下头,像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他理解不了一样。他抹掉脸颊和汇聚在胡子上的汗珠,抬起手,将粗糙而灼热的手掌放搭在我的后颈。我本以为他要吻我。他看我的眼神明显是这样想的。他逐渐向我靠近,直到我几乎能闻见他的气味。但他却猛地抽身离去一阵咳嗽,苍白无力的脸泛上一抹病态的红晕。

“你说你会照应我的。”他沙哑地低语道。

“是的,福尔摩斯,我当然会。”

“那我就一点都不危险。”他转身而去,车门合上发出一声巨响。我看着他在一旁静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数秒之后,我所熟知的福尔摩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身体无恙的游手好闲之人。他手持包裹,奔向房子。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使劲把手甩在方向盘上,转身目送他的离去。但是有什么金属光泽的物件抓住了我的注意力,它被随意地丢在副驾驶座上。

那是他的左轮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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