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大地什么也不向我诉说吗?”

【翻译】【原著向】Confessions of the Master 大师的自白 第三十七章(上)

我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或许将近半个小时,我不确定,天色昏暗到表盘模糊不清。但最后我还是把枪一把揣进裤子的口袋里。福尔摩斯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举不出反例。但黑夜与折磨人的寂静简直令人抓狂,散发出名为恐惧的气息。我用自己的伤腿所能承受的最快的速度快步穿过漆黑的草坪。

走到窗外时,我停下来,被里面的一束灯光吸引了注意力。隐约还能听到些声音。

“嗯,先生,这只是一个工作上的提议。”这无疑是混杂着爱尔兰口音的美国腔。福尔摩斯模仿口音的能力简直出神入化。

“好,你说是就是吧。”这个声音就更加浑厚,略带颤音,很明显的德国口音。接着传来地板刮擦的声音,像是谁挪动了一下椅子。然后是窸悉簌簌的声响。我向前倾身,尝试听到更多信息,但仍保持不被发现的状态。

“毕竟,我们有约在先,阿尔特芒特先生。我看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比你信任我的程度更信任你。你明白了吗?”

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事情走向不太对。

“支票就在桌子上,”德国人说道,“现在把那个包裹给我!”

接下来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令我心急如焚,我分辨不清那些动作发生的前后顺序。有什么东西被扔到地面上,纸被撕裂的声音和类似扭打的嘈杂声一同传入耳廓。接着一个玻璃制品被打碎,两个人同时叫喊出声,其中一个是德语的咒骂,继而又传来——又传来一阵喘息,若是对于一个不是病入膏肓且不在状态的人来说,那么他发出的可能是一声尖叫。

“Hurensohn!Ich werde dich toten!(你个混蛋,我要杀了你!)”听到冯·波克气急败坏的怒吼,我无法再躲下去了。尽管不懂德语,我也能明白他言语中的愤怒。

我们几乎同时看见对方。他是一个健硕,庞大的男人,谢顶,但两腮蓄满的黑色胡须以及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那一刻将他衬托得与撒旦本人无异。他的脸涨得通红,双臂张开,其中一条死死抓着我朋友了无生气的躯体。我高高举起手枪,面对举着福尔摩斯的他,好像我们二人要进行什么诡异的交易。仅仅是高举这个动作便让福尔摩斯的颈动脉突起,他的脖子变得青紫。

“放开他,冯·波克,”我说道,同时尽力不去吸入在空气中弥漫的氯仿,“我保证饶你一命。”

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何不现在就捏断他的脖子呢?他是个卑鄙小人,这个阿尔特芒特。他不值得我手下留情。”

我逐步靠近,没有任何思索,任何情感,仅仅是移动着。我把他那双怪诞的大眼睛牢牢锁定在视线里。

“假如你不立刻放开他,”我镇定地说,“我会让你的脑浆飞溅到墙上。”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声音令人惶恐不安,让我觉得尽管自己握枪在手,他仍是那个占据优势的人。仅一步,他便将我的朋友推到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我们的伤员。

“你伤不了我,华生医生。我很确定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告诉过你我不能死。”他点了点自己的头,“这里有你们英格兰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的呼吸漏了一拍。我看向福尔摩斯,但他还是绵软无力地趴着,昏迷不醒。他知道了,我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内心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但我的手仍稳如磐石。我缓缓向沙发靠近,左轮对准德国人的心脏,而他的毛瑟枪也指着我同样的部位。

“坐下来吧,医生。假如你想的话可以检查一下他。我必须请求你缴械。我们完全可以不费一枪一弹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情。但假如你执意犯傻的话,那我就只好送给阿尔特芒特先生一枚子弹。我并不认为你想看到这样的景象。”

当然,我一点都不信他的鬼话,他肯定想杀了我们两个。但我也算直面过死亡,以及同比冯·波克更加狡猾的家伙周旋过。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福尔摩斯的头,寻找着脉搏。虽然心跳很正常,但他的皮肤却烫得吓人,几个淤青的指印已经在他的脖子上清晰可见。他慢慢转动眼睛,眼神从天花板上挪到我的面前。

“华生?”他小声问道。

“先别说话,”我对他说,解开他的领带和领子,试着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他说得对,我们杀不了面前的这个德国人。虽然我们将来会杀掉很多德国佬,但不是这一个。”

冯·波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副胜利在望的样子。他示意我递给他点44的手枪,我正犹豫不决,只见他把自己的毛瑟枪枪口冲下,抵住福尔摩斯的脸。福尔摩斯发出一声悲怨的呜咽,扭过头去。他害怕了,他居然会感到害怕。我仅在寥寥几个案子中看到过他显露出真正的恐惧。但高烧正侵蚀着他的理智,让他的思维变得浑浊不清。

“照他说的做,医生,”他低声道,“请……别让他杀掉我。”

我对他说出的话语一脸茫然,不假思索地便把武器递给了那个人。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冯·波克轻蔑地哼了一声,把左轮丢在桌子上。“蹩脚的英国武器,来自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他顿了顿,“和一个瑟瑟发抖的侦探。”

听到这些话,我怒火中烧。他怎敢这样污蔑他们!

“我的祖国和朋友或许并不像以往那样强盛,但我想你保证,先生,我们所持有的荣誉感和责任感永远不会出现在你的身上!”

福尔摩斯抓过我的手,使劲攥了一下。我转向他,但他正看着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知道多长时间了?”他问道。

“多长时间了?我知道查理·阿尔特芒特根本不存在有多长时间了?嗯,我倒是想说我知道了有好一阵子了。但是实话讲,你伪装得很漂亮——至少在刚开始的时候。直到霍里斯那里的时候我才开始起疑。我知道那家伙有点不稳定,但他从来不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我敢说,只有你们英国人有这种说法!这是我的第一个线索。接着我在白厅的耳目告诉我说他在关注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动向。我当然听说过他的鼎鼎大名,谁没听过他的名字呢?甚至连皇帝本人谈起他时都一脸敬畏。但我了解到阿尔特芒特根本不是芝加哥或爱尔兰人。他好像是出生在……唐宁街?”冯·波克咯咯直笑,“从那以来我就想戳穿你了,谁能想到如此饥民干练的手下竟是一个双面间谍呢?但我很庆幸我忍住了。因为你看,我意识到假如我失去了这位爱尔兰裔美国人无政府主义者的效力的话,那我还能使唤谁呢?他若是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他的政府钦点的人选,那他本人一定有很大能耐。”

“我警告过他,”福尔摩斯喃喃自语,“我警告过我的哥哥。你很聪明。他本以为两个秘书都是干净的,但我就知道奥宾早已倒戈。”

冯·波克的眉毛拧在一起。“奥宾?你认为我会把钱财花在区区一个秘书身上?哦,我的好先生,你真让我伤心!我的背后有一整个王国作为支撑!如果我愿意的话,半个内阁都可以变成我的人,但这样就没有必要了。一个好人已经足够。”他眨了眨黑色的眼睛。

“一个好人。”福尔摩斯轻声道。

冯·波克对这样的僵持局面感到厌倦,他知道我们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便走向摆满瓶瓶罐罐的酒柜。形态各异的水晶杯和玻璃杯闪动着诱人的光彩。他拿起一个带有盾牌和交叉双剑牌子的琥珀色酒瓶,往一个杯子里倒了些。从我这个角度,我只能隐约看到“托卡伊”三个字。他明显胜券在握,自信到以至于背对着我们喝酒。我瞥向桌子,它大约距离我们有十英尺。我能拿到左轮吗?不太可能,考虑到我的腿僵直得几乎不能弯曲。它在沙发扶手下面别扭而痛苦地待着。可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他很明显决意要杀掉我们。我静静地向前坐着,把重心转移到那条好腿上。

但正当我准备站起来行动时,我感到手心中福尔摩斯的手猛地攥紧了,吓了我一跳。他拽着我的领子把我拉近。一开始,我以为他试图在我耳边解释他的计划,为此我几乎如释重负。但事情立马急转直下。他的双眼充血而混乱,向上翻去,下颚变得松弛。他浑身颤抖,牙齿上下碰撞发出骇人的声响。

“福尔摩斯!”我大喊。他的脸色一瞬间从红润变为惨白。

冯·波克转过身来,一手拿着空杯子,另一只攥着毛瑟枪。他走向我们两个人,手臂伸直,枪头瞄准。当然,他需要喝一杯冷静自己的神经,而现在就是下手的大好时机。虽然身为一个间谍并不熟于谋杀他人,但酒精明显令他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我曾听说过,你不会听到夺走你性命的那声枪响,但我总觉得现实与它有相当多的出入。我回想不起自己一生中最先那两颗几乎将我射穿的子弹的枪声,人们在战争中总不会对个别枪声听得真切。之后便是第三枪和第四枪,我虽然清楚地听到了这两枪,但我确信这两颗子弹的原始目标都不是我。这次也是一样,枪口也没有对准我。当子弹脱膛时,枪口爆发出的硝烟混合着氯仿的气体,让我有些神志不清。我坚信我大叫出声,抓住了我的朋友,试图挡在他的面前。但他正伸手在沙发垫子地下摸索出一个金属物件——一把迷你手枪。他坐起身来,大汗淋漓的脸上显露出钢铁般坚定的神情。他扳动了点22口径手枪的扳机,手枪随之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音。冯·波克发出一声哀嚎,脸上满是震惊。我看见一股血流从他的手臂上喷涌而出,手里的枪随之掉到地上。

“华生!”我听到我的朋友挣扎着喊道,但他其实什么都不必说。我早已扑向那德国人,完全忽略掉我麻木的伤腿。我用尽全力把拳头挥向他的下巴。但他灵敏地向后一闪,我们双双摔在地上。他伸手想拽住我的脖子,一边咒骂着伤势。尽管他的右臂鲜血直流,但他的力气并没有因此而折损多少。我愤愤地吼了一声,使劲挤压他的伤口。他痛彻心扉的哀嚎连带着唾沫一同飞溅在我的脸上,我差点因此而心生怜悯。但他举着枪对准福尔摩的场景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尽管可能会给我的手造成永久性的损伤,我还是选择一拳正中他的面门。他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最终还是作罢,蜷起身子,安静了下来。

我突然感到有人攥了攥我没有伤的那半边肩膀,随即警惕地绷紧了身子。但那只是福尔摩斯。他的脸像幽灵一般惨淡,汗流浃背。或许他为了欺骗冯·波克可以夸大了自己的病情,但这明显不是作秀。

“你还好吗?”我问道。

他点点头,紧靠在我身上。“我们需要……拿点什么绑住他的腿。你能检查一下他的伤口吗?在官方接手之前……给他拼命放血……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不住地喘息,我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酒柜旁边,乘我们热情好客的德国朋友之便倒了两杯葡萄酒。这酒真是解了燃眉之需,一股暖流冲刷过我食道。

我用几条窗帘布条把冯·波克五花大绑,但我怀疑即使他恢复意识,也哪儿都去不了。他右臂的伤口虽然没有触及要害,但也令他失血过度。我用福尔摩斯的小刀割开几条窗帘,做了一条简单的止血带。若不是我朋友的强烈要求,我才不在乎他到底是死是活。

当我处理完料理好这位囚犯的事务,站起身时,我惊讶于在这房间里看到一位年长的女士。她上了年纪,头发灰白,但她用十分真切和关心的眼神看向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向我介绍道,她的名字是“玛莎”,凯莉太太的母亲,之前一年半一直在冯·波克手下做事(受福尔摩斯之托)。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先生。”她说着,环顾四周,从那个一动不动的身体一直看到福尔摩斯,而他正撑着桌子勉强站立,“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福尔摩斯,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奋笔疾书了一阵,随即把笔扔下,把纸条塞到女士的手里,自己则跌落在沙发上面,头向后仰去,闭上眼睛。

“华生,你能帮我再倒点托卡酒吗?这么好的酒不喝就浪费了。”

依他所言,我给我们两个都倒了些酒,同时也向玛莎询问意向,但她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手仍在微微颤抖,一杯饮尽后,他的脸颊和鼻子也都重新恢复了血色。

“几个月前,我的哥哥意识到政府藏有内鬼。我们已经辨识出五个冯·波克的手下,但仍有一个身居要职潜伏着。一周前,我就知道阿尔特芒特的身份已经暴露,德国人已经知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了。但当时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他看向我。“我再次把你置于危险之中,亲爱的朋友。我绝非有意为之,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不敢冒险自己带枪进来——假如事情败露,他一定会直接杀掉我的,鉴于他已经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上周让玛莎在沙发垫里藏了一把手枪,以防氯仿对他没有效果。而真实情况正如我所料。但我仍然需要你坚强的意志和稳固的双手,否则现在我的头上就一定有一个洞了。我原来想着……呃,我原来希望……”他清了清喉咙,“玛莎,在我失去说话的能力之前,请拨打纸上的号码,不论是谁接了电话,都照念我写的指示。请务必原谅我潦草的字迹,相比起来医生的笔迹可能会更加清晰一些。”

我向他投送过去欢乐与关切的眼神。“你不用过多解释,福尔摩斯。”

“我曾经跟你说过,低估或高估任何一个人的能力都将是致命的错误。而我这次则亲身践行了这个论断。我高估了自己处理这件案子的能力,我告知政府我能完美地解决这件事情。但我低估了这次行动的危险,不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你。我就是个十足的笨蛋。”他又开始咳嗽。

“是的,你就是。”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本可以让我加入你的计划的。说真的,福尔摩斯,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越过这个障碍了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本该相信我的。”

他抬起一条手臂,仔细观察着自己的手掌,好像有人突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换了一条新的手臂一样。他继而把手盖在脸上,遮住眼睛,痛苦而失落地嘟囔道:

“我亲爱的伙计,”他说,声音已经沙哑不堪,“我一直信任着你。但假如我告诉你冯·波克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而我还执意要去赴约,你还会同意今晚让我来吗?”

“假如你告诉我的话,那你连来的机会都没有了,福尔摩斯。我会当机立断把敲晕。”

他轻笑着合上眼睛。“这绝对是约翰·H·华生会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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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个小时我可一点都没闲着。我从车里的后座上取回医疗包,对福尔摩斯进行了一番粗略的检查。我知道他的情况一定糟透了,因为他竟然没有对我的行为表示任何反对,在我量体温和听诊时只是像块破布一样无力地躺着。他的体温居高不下,肺音听起来有点充水。值得补充的是,他至少瘦了一英石,形容枯槁。他的肌肉系统在重病期间受到了极大的损坏,曾经可以徒手掰直一根拨火棒的男人现在却瘦弱到难以举起它。

“你躺在沙发上不要动。”我指示道,并收到了一声夹带着咳嗽却十分满意的咕哝声作为回答。

我升起炉火,在福尔摩斯的指导下打开黄铜的保险箱。我把成捆的纸张和文件逐一举到他跟前,依据他手指模糊指向的方向——若是指向炉火,便是烧掉;指向地面,便要留存以供政府使用。期间,冯·波克曾经想要挣脱束缚,但我成功用装有氯仿的威士忌酒瓶的残骸再次把他放倒。当我完成整理文件的工作时,我不得不承认我累坏了。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玛莎善解人意地送来些浓咖啡、面包和奶酪。尽管福尔摩斯在睡梦中辗转反侧,我还是把他叫醒,逼着他喝了杯水,吃了块面包。不论如何,他蜡黄色的肌肤都明显指向脱水的症状。

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抵达的时候,走廊里的那个巴伐利亚的座钟正鸣响着午夜的到来。他看起来就像他的兄弟一样憔悴——脸色偏黄,皱纹纵横交错,衣服凌乱,双眼红肿而充血。与他同行的三个年轻人跟着他走进房子,其中一个穿着苏格兰场的警服,而另外二人则是便衣警察。他向我伸出手,但却低下头怒视自己的弟弟,后者显然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好啦,我的好先生,”他洪亮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有一些漠不关心,“你这次可算是搞砸了,歇洛克。”

福尔摩斯反驳道:“这是我的错,下次当我再被委托冒着生命危险去报效祖国继的时候,我会尝试再做得好一点的。”

“你的油嘴滑舌可不讨人喜欢,”他哼了一声,低头扫了一眼冯·波克,“我希望那伤势没有太严重。”

“我很,哥哥,谢谢你的慰问。”福尔摩斯又开始剧烈的咳嗽,吐出更多的痰。我慌忙拿水给他。麦克罗夫特却看起来有些恼火,这情景让我不由得感到十分愤怒。

“福尔摩斯先生,我真的不觉得你有任何理由对你的弟弟发火,他完成了你要求做的事,他得到了保险箱的密码。保险箱里的文件不是烧了,就是放在这个手提箱里。冯·波克也处于你的羁押之下。他手中的子弹很容易就能取出来,假如你直接把他带到医院的话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我看到我的朋友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但随即它就消失不见了。麦克罗夫特哼了一声,走到酒柜旁边,把剩下的托卡酒都倒进杯子,模糊地嘟囔了一声表示赞同。

“那你一定审问过他了?”

“没,但我得到了名字。”歇洛克回答说。

“是么?是奥宾么?”

“当然不。在你再次发问之前,我要说:也不是卡明。”

“但这意味着——”

“我曾试着警告过你。”

“该死。”麦克罗夫特轻声咒骂着,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这事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下周二我们将被英格兰的所有人铭记,发布……好吧,我想我是自作自受。谁也想不到这个位高权重的老官竟会被收买,但我最近被其他的事务吸分散了精力。”

“这当然。”福尔摩斯含糊地咕哝道,闭上眼睛。他侧过身平躺在沙发上,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按压着胸口疼痛的地方。我看到他张开嘴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真切。我只捕捉到“分散精力”和“我的一生”,之后他的喘息渐趋平稳。他渐渐睡去。

他的哥哥默默注视着他,将空高脚杯在肥大的手中转来转去。他的表情与我料想的不同,颇为有趣。他抿着嘴唇,低下头,看起来十分失落,或许甚至有一些……愧疚。他把杯子放到桌上,示意两个便衣跟上前去。他用十分权威的强调命令他俩把冯·波克搬上车。“一定要确认好绑带没有松动,”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医生,你能帮忙提一下那个手提箱,送我到车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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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太阳已经下山许久,天气却依然闷热难耐。空气沉闷,凝滞着未知的因素。这一系列事情已经使我精疲力竭,可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就在两天前,我在吃了太多牧羊人派后昏睡着在椅子上;而今天我几乎直面死亡,与一个男人搏斗将其掀翻在地,并且在暴揍对方混凝土般的脸时重伤了自己的拳头。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这些年来我头一次拥有这样的感觉。或许这也是我对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出以下话语的原因。

“我想请你帮个忙,福尔摩斯先生。”

“这听起来可有些讽刺。因为我同样有求于你。看在礼仪的份上,请你先说。”

我正是这样打算的。“你几乎要了你弟弟的命。当然,那时你无法预知事情的走向。但是——”

“恰恰相反,医生,我准确地预测出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我生生止住了我的话。

“好了,现在我们谁都不该太过情绪化,”他继续说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层层递进道,“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我让首相委派夏洛克去做这件事的?任何人都可能死去或逃之夭夭。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将这整件事看穿并走到最后的人。他的能量和毅力几乎总是他备受青睐的品质。”

“他的脑力一定也是其中之一。他的推理与逻辑。”

麦克罗夫特摇了摇头。“这件案子不需要任何逻辑或推理。它只要求有一个男人能够从始至终完美地扮演另外一个角色,以至于没有人会怀疑他与外现出来的样子有任何不同。这需要牺牲。需要奉献。简单来说,医生,这需要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淡灰色的眸子看向我。“我当然不想让我的弟弟赴死。但冯·波克是我们遇到过的最可怕的敌人。或许歇洛克会说他狂热的数学老师才是更加可怕的对手,我也说不好。但对于政府而言,对于目前的局势,冯·波克是我们必须消灭的存在。而我所知道的能够达成这个目标的唯一人选,就是我的弟弟。”

“别再打扰他了。我希望你让我们重返平静的生活。”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我清了清喉咙。我并不是有意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请原谅我。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想请你帮的忙。我希望你能让歇洛克彻彻底底地远离这些事情。不管你的动机和理由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为了完成这件事几乎送了命。”我深吸一口气,“对于这点我忍无可忍。”

麦克罗夫特沉默了片刻。我们调转方向走向别处,在那里停着一辆戴姆勒,正突突地喷着尾气,车里面是他的三个负责看管囚犯并且为返回伦敦的120公里的之行做准备的同事。好像他早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沉闷枯燥的夜晚,麦克罗夫特叹了口气,更加用力地斜靠在自己的手杖上。“我会如你所愿,医生,”他如是说,“那么你是否愿意接受我一个相似的请求?”

“当然,只要我可以的话。”

 “是关于你的作品的问题,我想。我想让你稍微……修改一下案情。到时候你们回到苏塞克斯,我会再告知你详细情况。我们承担着振奋公众士气的任务,而除非我错得离谱,我们的事迹也需要足够振奋人心。”

我倒是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个,于是马上答应下来。我还以为他要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些……不要让我辱没他的家族声誉之类的条条框框。但他正将全部的精力浇筑到即将到来的战争上,以至于他的脑海中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我们走到豪华轿车的跟前,麦克罗夫特苦恼地哼哼着,将自己硕大的身躯挤进副驾驶座位。他从窗户里面探出头来,轻触帽檐向我致意晚安。正当轿车发动引擎,做好离开的准备时,他再次伸出脑袋,为了盖过引擎的声音不得不大声喊道:

“顺便一提,医生!关于此事的审判大约会在下个月作为战争罪进行审理。假如期间我的弟弟身体状况不足以远行,你又愿意的话,为何不待在这里陪他呢!”戴姆勒随即转向敞开的大门飞驰而去,甚至没有留给我时间回复。我无所适从,于是便放声大笑起来,在回到福尔摩斯身边以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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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整个晚上都躺在橡木饰板的沙发上歇息,间或颤抖着醒来向手帕里咳痰。直到天边染上一抹朝阳,我才双臂环抱住他,把他拖上二层一个大约与我在伦敦的公寓面积相似的房间。我意识到自身的肾上腺素早晚会消耗完,但我准备在尚且有力气的时候尽可能多做一些事情。于是,我驱车回到苏塞克斯,取走干净的衣物,叮嘱我的女儿。莉莉正在花园里挖得不亦乐乎,见到我的出现,她连忙跑过来拥抱我,满是泥的小手弄脏了我的衬衫。

“福尔摩斯先生在哪里?”她问道,提起一篮子的胡萝卜和水萝卜向我炫耀。

“哦,他还在哈维奇,有些事务要处理完。这个案子对他来说更像是职业历史上的污点。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你在这儿跟着凯莉太太没事吧?”

她投给我一个怪异的表情,但没有深究。“我挺喜欢这儿的,爸爸。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和好看的。我和芭芭拉待会儿要去沙滩那边游泳,她要跟我讲讲学校里的事。事实上,学校不在这儿,在伊斯特本。她说那学校棒极了,甚至允许骑马。您觉得这学期我可以待在这吗?”

我往箱子里扔进最后一件衬衫,关上了盖子。“我目前还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宝贝儿,时间还太早了。你难道不想念伦敦吗?”

“伦敦可没有马可以骑,也没有芭芭拉,或者大海,或者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转头瞥向她。

“也是为了您啊,爸爸,我当然知道你看到他有多开心。你真的应该在这个年纪有个伴。”

“哦,确实。我应该吗?在我这个年纪?”

她俏皮一笑。“嗯,现在乔希都走了,我也不会永远都照顾您——”

“乔希?你在说什么?你有他的消息了?”

我急切的语气令她稍有吃惊。她眨眨眼睛,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子,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今天早上到的,也没有正式转寄。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但我的哥哥总是擅长这种事情不是么。”

信是写给她的。只有一页,从练习簿上面草草撕下的一张纸。这封信看起来像是匆匆写就。开头写道他想她了,让她多加注意,在学校认真听讲,别从树上掉下来,接着读莎士比亚,当他回来后他会和她一起读《李尔王》……

回来。

我会在皇家陆军医疗队接受训练,在艾迪索特待上几个月然后西行……嚯!不知道我们会去哪儿但不是法国就是德国了吧。在我得到更多消息之后,我还会写信给你的。别担心我,玛茨,我会一切都好的,战争没准会在池塘冻起来之前就结束了。我只希望他们能在我们过去之前给我们剩点东西打扫打扫。还有,照顾好我们的老头子。保险起见,我向伦敦和苏塞克斯都寄了一份,但我希望他把你拽到苏塞克斯来了,这儿漂亮极了,不是吗?给你个大大的拥抱。

又及——别让我的叔叔太好过了,他最近可有些不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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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天来,福尔摩斯的高烧有所好转,但他仍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这让我回想起前几年他侦破一些扑朔迷离的案子后的种种类似表现。经常来讲,名为无聊的顽疾很快便找上门来,接着他就会去寻找一切能够刺激神经的事情。他会在家卧床一周,我经常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不同的是,以前我会让他自生自灭,而现在我有个病号需要照顾。每隔几个小时我便检查一下他的状况,他瘦弱的四肢在宽大的床上几乎不占地方。他会边抱怨边呻吟,扭过头躲着我,但最后总会在我检查他时无视掉我的存在。

我朋友受伤的身躯在这如同蒸笼一般的八月天气中饱受煎熬。我坐在他身边,擦拭他的额头,清空痰盂,之后便只能无助地看着他颤抖和翻来覆去。直到周二,我再也无法忍受他大汗淋漓的样子,于是便决意把他拖到浴室。他神志不清,眼睛红肿,眼神呆滞,甚至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褪下他湿透的长裤,帮他坐进浴缸。虽然他因突然接触水而惊吓得叫出声音,但我还是劝他待在里面。

“靠在后面泡一下澡吧,老朋友,”我扶着他的手臂说道,“热水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他发了两句牢骚,但没有过多反抗,闭上双眼,缓缓将全身浸入到水中。我找了条毛巾,蘸湿他的脸与头发,洗掉疾病在他身体表面上留下的痕迹。几分钟后,他终于停止了颤抖。

“对不起。”我仍下他的衣服时,他如此说道。

“什么?”

他睁开一只眼睛,但将视线聚焦在水龙头上。他抬起嶙峋而修长的手臂,捂住嘴,紧接着便又咳嗽起来。我连忙扶住他,害怕他虚弱的状态不足以支撑他自己露出水面。

“对……不起……”在咳喘的间隙中,他又说了一遍。

“先别说话,”他告诉他,攥紧他的手臂,“这只会让你咳得更厉害。放松就好,福尔摩斯。”

这几天来的头一次,他睁开双眼直视我的眼睛。刹那之间,他的眼中重新亮起理智的光辉。他用以往的力气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我的天哪,”他低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像是胸中郁结终于解开,他倚着德国风格的黄铜水管,久久呼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所急需的凉爽而又湿润的空气。而我默默坐在他跟前,只是在我认为他快要滑到水里去的时候偶尔地调整一下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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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仍顽固不化地驻留了两天,但我也同样不屈不挠地秉持着医者的精神,为病人洗浴,让他起来喝柠檬鼠尾草茶,在他的脖子和脚踝缠上冷水浸湿的毛巾。终于,在礼拜四,也就是哈维奇旗帜报刊登出令我们都恐惧万分的黑色标题①的那天——福尔摩斯在我挪走体温计时睁开眼睛,声音因不间断的咳嗽而沙哑不堪:“好了,医生,最后的诊断是什么?我会活下来吗?”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令我喜不自禁——实话讲任何声音都行——因为整件房子空荡荡的,让我感到寂寞万分。我傻乎乎地向他咧嘴笑了。他的体温下降了三度,虽然仍不能称得上是正常水平,但已经有挥舞白旗示弱的迹象。

“胜算越来越大,假如我是个赌徒的话——”

“你就是,”他打断我道,“所以我才锁起你的支票簿。”接着他了个哈欠,翻身把脸埋在金色花纹的天鹅绒床单里,呼呼睡去。

(作者注①:不列颠正式向德国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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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礼拜五时,第一批七万人的远征军已到达法兰西,却在洛林(法国东北部)和比利时的南部陷入与普鲁士的苦战。在两周死伤惨重却无果而终的割据战后,我们在报纸上得知联军做出了一个难以定义究竟是胜利或失败的撤退决定——虽然这为新联军留出时间重整旗鼓,但这仅仅是暴风雨前的黎明。成千上万人的军队时进时退,攻城略地而又紧接着失掉领土,在终将一日挂上我国国旗的蕞尔之地上抛头颅洒热血。这让我想起打弹子游戏,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曾十分热衷于它。在学校,所有的小孩为占领更多的弹珠而互相争斗,胜败难料。可能有一天我占领了最多的,而后一天又会截然不同。但唯一不变的是,我们总是在为那些固定数目的弹珠而争得难舍难分。

我坐在屋旁的露台上,膝盖上平放着一份叠好的晨间报纸,身边还有一杯冷茶。几百英尺外,海浪不断冲刷着白色的矶岩,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在咆哮。尽管我无法从所处的位置亲眼看到那海浪,但有时声音给人带来的震撼更为强烈。有一句关于凭借声音看世界的名言,但我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

汝何以为之?君视世于无目。以汝之耳视世矣②。”

我闻声吃惊地转过身去,只见福尔摩斯面容齐整身着长袍脚踩拖鞋缓缓走来。他的头发有些湿,看起来像刚刚梳过,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他那许久未见过太阳的面庞也已经由苍白恢复了血色。“或者是别的意思相近的话。”他补充道,边说边拖过来一把椅子,挨着我坐下。

(注②:Art thou mad? A man may see how this world goes with no eyes. Look with thine ears.李尔王,第四幕第六场。文中译版来自 @SoSober💤 ,我先献上膝盖为敬。另有朱生豪译版作为补充:什么!你疯了吗?一个人就是没有眼睛,也可以看见这世界的丑恶。用你的耳朵瞧着吧!)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的?我是说,那仅仅是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刚刚在努力回忆一些关于用耳朵看世界的名言。你真是神了。”

我的朋友轻笑,但因为这一举动容易引发剧烈的咳嗽,他止住了笑,取而代之的是几句咒骂。他把手用力塞进口袋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能够让你大吃一惊,这真令人感到高兴,我的朋友。”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把胡子刮了。”

他轻抚自己苍白的脸颊,好像忘记了那里曾经长过胡须。“我感觉真正的我回来了。”他顿了顿,“尽管我不愿承认洗澡和刮胡子已经使我精疲力尽。”

“你可以找我帮忙的。”

他眨了眨眼,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我从他的双眸中看到了跃动的光芒。我怀疑他是否还记得前几天我帮他洗澡的事。他轻轻转过身,想要藏起自己的表情,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舔了舔唇,“的确……好吧,谢谢你的好意,医生,不过恕我直言,当一个男人连自己刮胡子都做不到的时候,他就应该被发配到牧场了。”一只海鸥在我们的头顶上发出长而尖锐的叫声。福尔摩斯抬起头,好奇地望向它。“你刚才在读冯·波克那本皮革封面的莎士比亚作品集,”他如是说,“我看到它有些歪斜地被摆在书架上。”

“他的大部分书都是德语的。”

“李尔王,我想。”我睨了睨他身上耀眼的阳光。他从口袋里拿出我儿子寄来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它在靠墙的桌子上。紧挨着一瓶开了封的托考伊白葡萄酒。”

我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把它放在那里了。

“你的儿子在这儿引用了这句话,你在书中查找,匆匆扫了一眼但却没有仔细读。然后你坐在这里,听着窗外的海浪撞击着石块、海鸥的哀嚎,潜意识里必然会想起这句话。我很熟悉我的医生努力回想事情时的表情——稍微歪着头,左眼斜瞥着,咬紧下颌。我通常能够读懂他的心思。”

“你能吗?”我有些兴致勃勃地问他。

但他并没有什么侃侃而谈的心情,或许是疾病榨干了他的精力,或者是因为他意识到我们再度命悬一线。我不知道。但显然他心烦意乱,不在状态。他心不在焉地慢慢触摸着自己的脖颈,那里苍白的皮肤上横亘着几道丑陋的伤痕,呈五指状。

“我的哥哥跟你说什么了?”

“你的哥哥?”

“显而易见,他才是我们没离开冯·波克的家的罪魁祸首。假如他没要求你留下的话,你才不会反客为主。”

我解释道麦克罗夫特建议我留下照顾我们的伤员,但是这个借口在平静的午后细细思量之后显得站不住脚。

福尔摩斯被逗乐了。“我想我可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好同伴。你觉得冯·波克的公寓怎么样?我还没怎么参观过。”

“我大致看了一圈这个……怪异的房子。我得说我除了它的面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儿。他的许多收藏都是狩猎来的战利品,比方说那头狮子。”我摇了摇头,想起了那头猛兽,在图书馆门口的木架上昂首挺胸地站立着。起初它吓了我一跳,因为它十分逼真的做工——血盆大口凝结在那一刻,黄色的獠牙锃明瓦亮,与我的手指一般长。我检查过这个标本,但看不出任何可以表明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丧命的迹象。我估计这头雄狮在生前至少有500磅重。

“你认为你的哥哥让我们留在这儿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他歪了歪嘴。“他自有他的原因。”

“或许是为大家好,这样整个苏塞克斯就不用被你传染上那可怕的咳嗽了。这儿很安静,我也喜欢这儿。伦敦白天被往来的人群和噪音烦扰得不堪居住。”

“我没耽误你吧?你的女儿?你的诊所?”

我摇摇头。“我把诊所给关了,但我可以随时开张。假如我不想的话……好吧,对于莉莉来说,我想她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我的缺席。有时我很惊奇于这两兄妹的不同之处,虽然正如你所说,他们某种程度来讲是相似的,但仍有很大的差别。乔希反对改变,他满足于指令、顺序和引导,而我的女儿却忍受不了一成不变的乏味与枯燥。她是那种……与其上游泳课还不如淹死的人。”

福尔摩斯再次咳喘不止,未经询问便端起我的茶杯一口将剩下的茶喝完,同时作干呕状。我对他皱起眉头,抓住他的手。

“你应该回去躺着了。呼吸一会儿海风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但在外面待太久会有相反的效果。求你了,让我扶你回屋。”

他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好……但再等两分钟,我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医生,反正都是咳嗽,为什么还要待在那个潮湿的坟墓里面呢?所以我不如待在这儿,待在我唯一一个朋友身边。”他抿紧嘴唇,看起来在尝试着作出说某些话的决定,“毕竟,华生,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了。”

他的声音近乎——唔,我想悲伤是唯一合适的词。我一时语塞,捏了捏他的手腕。这次,他没有试图推开我。

“十年了,我的朋友。十年,我们的男孩已经长成男子汉了,我们也变成老人了,或者差不多是老人啦。”他自嘲地笑笑,“直到几周前我都没意识到这点,或许这种糟糕的感觉最终会消失,但在整个世界正濒临战事的现在,我还不觉得会再次感到意气风发。”

太阳将我的皮肤烤得暖意融融,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一股寒意窜上心头。那个词——战争——与我所有所亲所爱的事物背道而驰,所有的一切都在它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这是衰老最令人痛心疾首的地方,我们只能等待……年轻人会前仆后继地死去,而更具有人生经验和哲理的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福尔摩斯疲惫地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变得精疲力尽。

“我们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华生,我们正处在一个毫无用处的年纪。尽管我是个利己主义者,但当我的祖国呼唤我做出贡献时我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然而现在来看我们整个生活方式都……”他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没有说完这句话。自我认识他以来,我便知道他偶尔会自顾自地陷入这种低落的情绪。他曾告诉过我这时只要放着他不管,很快他便会好起来。但我这次忍不住想都是自己害得他现在这个样子。

永远不会过时的,我的朋友。雷斯垂得、格雷格森、斯坦利·霍普金斯的子孙后代会一直歌颂你的大名,并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沿用你的方法。”

我的朋友扮了个鬼脸,笑着说:“整个国家都处于危急存亡之秋,华生,你难道还要要求苏格兰场也倒闭吗?”

在以往的日子里,我们想象着苏格兰场在没有福尔摩斯的指导和启发下独立运作,可能会对此开怀大笑。但在年华老去的年代,我们也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变化,这个笑话也就不那么好笑了。再加上我的朋友双手颤抖、眼睛浮肿、心神不宁地坐在我身旁,即使是一切最搞笑轻佻的笑话也不会引起我大笑的兴致。

“福尔摩斯,”我伸手捋直他睡衣的衣领,“我知道一切看起来都不是那么明朗。相信我,我也这样感觉。但唉声叹气无济于事。我们得相信……相信在这一切结束后,这片土地会变得更加美好。”

他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盯着最后一片面包一样注视着我的手。

“你又提到了那个词,那个在我们之间阴魂不散的词。”

我沮丧地放下手。“又来了。天呐,伙计,我认识你已经三十年了,我当然信任你!我知道过去有许多困难的地方……我不否认在得知你对我的感情之后,我确实有过疑虑。但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吗?你在很多极为重要的事情上向我撒谎……在你消失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别忘了——是你先没有信任我、告诉我你还活着。”

“那些事不适用于我们之间有关信任——或者不信任——的讨论。”

我笑道:“当然了!因为你没办法把它们编进你抱怨的网中!”

但就像我先前说过的一样,我的朋友目前正不具有太多幽默感。我能理解发生这一切后,他低沉而又沮丧的心情很难消散。但我仍对他接下来说的话而感到震惊不已。只见他直勾勾盯着我的双眼,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一点都不怪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在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冒了巨大的风险之后?你给了我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而我本不值得拥有这些。你把自己的生活奉献给我,约翰。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忠诚与爱……”他吞咽着,摇摇晃晃地起身回屋,却在半路停下系紧身上的腰带。他靠在华丽的金属栏杆上寻求支撑,并没有转头。

“那两件事……之所以不适用的原因,是因为我错了。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要再雪上加霜毁掉你的生活,但是,哎,‘神啊,帮助帮助私生子吧!③’……这里还有一句来自李尔王的台词,医生。我知道一直以来自己在做什么。”又一次,他停下话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好像剧目和服装已经改变,他现在在扮演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似的。

(注③:出自《李尔王》Now gods, stand up for bastards.第一幕第二场)

“亲爱的华生,你必须原谅我的举止不当。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找回自我了,但是那个邪恶的阿尔特芒特还待在我的脑袋里。”他拍拍头,“再过几天就好了。”

直到他一脚迈进门槛,我才得以发出声音。有些事我想告诉福尔摩斯,但是以前总是由于担心是否得当而不了了之。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好些年来我一直想着告诉你一些话。就是,呃,我一点都不后悔。我需要让你知道这点。我……我对你在莱辛巴赫告诉我真相而感到自豪。说出这句话对我来说可不容易。假如你没说出口,我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加容易吗?是的。但我从不追求平凡的生活。还有你——,福尔摩斯,定义了我。职业方面,作为一名作家,社会责任方面,更是作为一名医生。而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男人。你成就了现在大部分的我。我……希望你听到这些会高兴一些。”

我只来得及看到我朋友脸上震惊的神情。他抬起手,就像是为了故意挡住我的视线。他喘息着,声音大到在我这里也清晰可辨。我听不清他在走进屋子前丢下的回答,它与耳语无异。但我很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一声: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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