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大地什么也不向我诉说吗?”

【翻译】【原著向】Confessions of the Master 大师的自白 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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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出房间时,布莱克里仍站在门外。我心怀感激,因为需要一名医生来宣布最终的结果,而我不忍心亲自来做。他的眼中闪过未能说出口的疑问,而我直接免去了他搜肠刮肚的麻烦。

“你会守在这儿的,对吧,布莱克里?”

“当然,假如你想的话。”

“那么,我会待在书房。”

“约翰——”他张口欲言,伸手钳住我的手臂。但他没能再说什么。

“谢谢你,乔瑟夫。”

我在楼下遇见了女仆。她的双眼红肿,泣涕涟涟。虽然我不认为她在家务事中完全尽职尽责,但我真的不在乎了。事实上,在我的心中还多多少少为她的忠诚而感到一丝乖张的心满意足。我从没认为这是因为艾薇和玛丽之间形同手足,而是怀疑她如此悲伤的原因一部分来自于她对于失去这份工作的恐惧。她当然无从得知在我成为鳏夫后的计划打算。而我对此,也不甚清楚。

“哦,先生,”她说着,用围裙擦拭泪眼,“我真的…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我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的姑娘。我们不能这么消沉。”

“是的,先生。”她平静下来,但嘴唇还是颤抖不已。

“现在你得好好听我说,”我说道,“像平常一样到育儿室照顾乔希少爷,但千万不能向他提起发生了什么。”

“哦,不会的先生!我绝对不会!”

“很好。让他在就寝前一直待在那儿。假如他问起他的妈妈或者我在哪里,你必须告诉他我们出门去了。”

“但是——”她开口说道,但我攥紧她的手臂,以示强调。

“没有但是,姑娘!你必须让他留在育儿室。现在去吧!”

她睁大了双眼,但没说什么,只是简单行礼之后,便慌慌张张奔向育儿室。我不能责备她的震惊。我从没对她,或者任何地位在我之下的人这样粗鲁过。尽管我拥有过军旅生涯,但甚至在兵荒马乱中,我也从未把粗暴待人当作一件乐事。这无疑违背我的天性。然而,在这个时刻,我的行为并不受教养或者理智的管控,而是出于肾上腺素的驱使。

我的书房,更像是玛丽、乔希和我三个人的活动间。我把公务上的文件和书籍、书桌和纸笔,以及所有刊登在《海滨杂志》上的故事的原稿,都储存在这个房间里。所有有关我亲爱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不论是公布于众的还是没能出版的也都在这儿。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新的故事了。

那天晚上我唯一一次遭到的打扰来自于布莱克里,在大约九点——介于我的第三杯和第四杯威士忌之间。玛丽去了。他说。我还没怎么喝醉,但处于半醉半醒之间,我想他一定十分庆幸我没让他继续留下来。让我这么说吧,亲爱的读者们,我从来都不是个酒鬼,那晚是我十年以来第一次在晚饭后摄入比一小杯布兰蒂或威士忌更多的酒精。酒精在那天夜里,除了钝化我胸中的痛感之外,还做了其他一些善举。它让我来到另一个时间和地点。我站在炉火旁,凝视着闪动着橙色和黄色的火光,感受到回旋的温暖慢慢渗透进我身体中威士忌触及范围之外的部位,聆听着木块燃烧时发出的碎裂和炸开的响动。于是,我开始慢慢重温起这些年来所有我失去的人。

在壁炉架上摆着几张我和玛丽家庭的合照。其中两张很陈旧了,拍自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第一张是可爱的玛丽不足四五岁时拍的,在她母亲去世之前不久。她的父亲,莫斯坦上校,身着70年代的印度高级军官制服,威风凛凛地和一位拥有亚麻色头发和精致微笑的少妇并排站着。我的妻子,当时还是一个攥起戴着手套的小手的女孩儿,样貌和举止均与她端庄的母亲别无二致。我对着照片中的小女孩勾起嘴角,她的美丽多年来一点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光彩夺目了。

而另一张褪色的照片有关乎我。那是在我十岁时,一家人一起拍的全家福。我的父母板着脸坐在摄影师面前,而我还记得照相那天的情景。当时,我满脑子都想着万万不能做小动作,不能挠贴在脖子上的高衣领,也不能因为摄影棚的高温而扭来扭去。长我八岁的哥哥亨利站在我的左侧,竭力使他自己看起来像一位大丈夫。我不敢说他成功做到了。五年前,他不明不白地与世长辞。我很抱歉地说,他一直沉湎于从酒瓶中寻得慰藉。我的双亲,也早已眠于故土。我的父亲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死于胸部肿瘤,而母亲则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死于长期肺结核。而现如今,只有小我五岁的妹妹艾比盖尔,和我,还留在这世上。她至今未婚,独自一人留在肯特郡的老家。我们之间也并不常来往。我就像是个孤儿一样遗世独立,甚至,可以说是颇为讽刺。自幼时起,我便梦想着长大从医。这愿望大概开始于我七岁,一位大我一岁的表兄死于风疹那一刻起。我们一直互为玩伴,而他的死激起了我助人的决心。但尽管如此,我似乎命中注定总是在面对那些我最关心的人们的疾苦时无能为力。不论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壁炉架上还摆有另外三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乔希三个月前刚刚拍摄的,另一张是他和爸爸妈妈的合照。最后一张上面是我们婚礼的场景。我的目光流连于最后一张照片。我有些时候没留意过它了,照片上玛丽和我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慰藉。那一天的她无比动人,而我得说,我们两个真是般配极了。首席伴娘是玛丽最为要好的朋友,安妮·斯宾瑟,而毋庸置疑,我邀请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来助我一臂之力。虽然看到他一开始有所保留令我感到有些受伤,但我把他的反应归结于他对婚姻的反感。最后,他答应了我的请求,准许我这一次成为那个出尽风头的人。尽管我记得他曾在宴会结束后向我表示祝贺,但我看得出他是出于尊重和朋友之间的情面,而不是因为他由衷地为我感到喜悦。十五个月后,他也走了。

我狠狠地把相框甩回到壁架上,眼看着相片前的玻璃被撞得支离破碎,锋利的碎屑刺入我的手掌,带来钻心般的疼痛。我怎么能想起这些事?这岂不是自讨苦吃?诚然,我这个人真是可悲得令人发笑。

我人生中最为悲惨的一个夜晚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伴随着琥珀色液体产生的灼烧感,以及对过往日子虚幻的回忆。我最终瘫软在沙发上,酒精造成的令人困乏的休憩中满是吓人的梦境。我没怎么动弹,我敢说那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没太关心该死去还是苟且偷生。

我就不用接下来几天发生的琐事叨饶你们了,在圣保罗教堂举行了一场哀伤而温馨的悼念仪式,出席者大多为亲友,以及我的病人。随后,我站在狂风大作的秋日里,在灰白的色彩和贫瘠的思绪中看着她孤零零的棺材逐渐沉入地底。墓碑上的铭文刻了对于敬爱的妻子、母亲和小女的爱。然后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在我将笔锋转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那惊世骇俗的归来之前,我还得再重述一件事。我想要在此将我的儿子介绍给大家,以后我也会时常提起他。乔希在这份回忆录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关于这个,《海滨杂志》的普通读者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尽管任何父亲都会在自己的子嗣的问题上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但就我而言,在评价我的男孩是一位真正天赋异禀的孩子这方面,我没有任何夸大之嫌。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个向来不对任何孩子抱有长者关怀的福尔摩斯,会对这个孩子拥有如此之大的兴趣。但这些就都是后话了。现在呢,他只是一个还不足三岁的男孩儿,是我突然坠入无尽深渊时唯一一束光亮。

就在第二天下午,当我脑袋里的钝痛终于完全消失,我才找到我的孩子,尽我最大的努力,向他解释这个他甚至还没有注意到的巨大悲剧。

乔希早产一个月,身形矮小。短短的腿脚和手臂,头部偏大,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不成比例。但他仍美得招人怜爱。他的头发是耀眼的金色,像他的母亲,沾染着一点点微小的褐色,浓密而卷曲,像羊羔身上最为柔软的绒毛一样贴在他的头上,在眉毛和耳根的地方转出几个发旋。他的脸颊就像小姑娘一样红润,而当他笑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似乎不会再度愁眉苦脸。看着他的时候,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教堂彩窗上圣洁的天使肖像。

在那个灰蒙蒙的下午,他坐在育儿室的地板上,手里抱着一本幼儿绘本。我毫不吹牛地说,尽管才小小三岁,他已经能够阅读一些单词,甚至能够拼写出他自己的名字。我自身的智力虽然并没有与我同阶层的人有多大差异,但我却十分肯定乔希对于知识的渴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我的引导。每天晚上我都会读书给他听,甚至在他能够读说之前就教给他简单的字母表和一到十的数字。待到他两岁时,他的吐字已经远比我所见过的任何同龄小孩都要清晰,他提出的问题也源源不断没有休止。有时我的回答甚至不能够使他感到满意。他甚至在能穿裤子⑥之前,就开口问我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对此我本不该感到惊讶万分。但当一些孩子们在智力上有着卓越的天赋,他们一般会不可避免地在其他方面有所缺陷,通常情况下有关心灵。我需承认这也是我一开始见到福尔摩斯时的错误印象。但我的儿子恰恰不是。他是我见过最为仁慈、友爱,富有同情心的孩子。同时我也意识到,他也将会是最能够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失去了什么的人。

(作者注⑥:华生并没有说错,那个年纪的小孩子们还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乔希没准还是长发,直到三岁和七岁之间的某个时刻之前,他都会穿着小裙子。之后才会穿上裤子。)

“你好,爸爸。”我走进门时他对我说。在育儿室见到我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稀奇事儿了,和其他父亲不同,我总是在任何能够见到他的时间与他一同玩闹。

“你在读什么呢?”我一边问,一边坐在他旁边。

“《鹅妈妈》。这些词我都会呢。”他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五颜六色的封面,大声地把标题朗读出来。“我还会写呢,爸爸。”几个月前我为他购置的儿童用黑板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一些单词,以我训练有素的医生的眼力是可以辨识出来的。

“你真是个聪明的男孩儿,不是吗?写得好极了。”

“是的,”他以一个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拥有的全部谦虚的礼节说道,“我想是吧。”

“现在我得跟你说点事儿,乔希。先把书放下来吧。”

尽管他尚且年幼,但我想他知道接下来我要说的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能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这点,在那片汪洋中闪烁着恐惧。但是他温顺地爬到我的腿上,接下来就轮到我解释一些我几乎无法组织成语言的事情。

“小乔希,”我说,“昨天发生了一些事。你的妈妈昨天给你生了个小妹妹。”

“她在哪儿呢?”

“让我继续说,不要插嘴。我恐怕小宝宝没能强壮到活下来,所以她要搬到天堂去生活。”

“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那些不够强壮的小宝宝会去的地方。”

“你是说不在伦敦,爸爸?”

“嗯…是的。不在伦敦,或者任何其他地方。印度,美国,法国。所有不能活下来的小宝宝都要去天堂和上帝一起生活。这也是你妹妹去的地方。”

“那真糟,”他认真地说道,“我会很喜欢有一个小妹妹的。”

我把笑容埋在他柔软的金色卷发中,期望他能够读出其中的悲伤。

“但还有一件事。你看,小宝宝不能一个人自己去天堂,她一个人太小太柔弱,没有办法在天堂照顾好自己。所以你的妈妈也跟着去了,去照顾她。”他停下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句话,试着弄明白二者之间的联系。

“你的意思是妈咪也去天堂了,是吗?”

“是的。她去天堂了。”

“去多久呢?”

“永远。当一个人去了天堂,他们就不能再回来了。永远。”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我的妈咪了?”

“哦,当然不,孩子。她永远都是你的妈咪。但是她不会再回来这儿了。她必须和宝宝留在天堂。而我留在这儿,照顾你。”

“但是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去天堂找妈咪和宝宝呢?”

“因为……”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有时,解释关于死亡、上帝和天堂这些巨大的谜团比作任何一件事情都更加困难。而我得把它变作文字表达出来,并且让一个三岁的小孩听明白。

“因为我们就是做不到。只有妈咪和小薇拉能够去天堂。你和我只能留在这儿。我得留下来照顾我的病人,你还要长大啊。你总会再见到她的,乔希,但不是现在。恐怕得很久以后了。”

当他终于意识到我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开始放声大哭。

“但我不想这里没有妈咪!我想去天堂和她在一起!”他把脸埋在我的马甲中,泪水在上面晕开两大片水渍。而我只能坐在那儿,轻轻地拍着他的头。这是那些天来第二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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