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大地什么也不向我诉说吗?”

【翻译】【原著向】Confessions of the Master 大师的自白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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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的举止在第二天的早上鲜有改变。他早早起床,狼吞虎咽地咽下吐司、鸡蛋和黑咖啡,并且在我睡眼惺忪地出现之前至少抽了两斗烟以及若干条雪茄。唯一与前几天有所区别的是他仍留在家里。他的头发被平整地捋在脑后,脸也有所梳洗和规整,但他仍只套着睡衣和长袍。对可卡因的渴求在他的眼中是如此明显,随着他无神的目光一同射向窗楣。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在缄默中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到来。我将我的手覆上他的,拿走了他两根修长手指间心不在焉地挂着的雪茄。

    “你的烟要掉了。”我告诉他。

    “嗯?”

    “没什么。你感觉怎么样?”

    “像是昨晚去地狱走了一遭①。”他将他冰冷、毫无血色的脸转过来,“你认为我死后会去第几层地狱?估计是和其他同性恋者②在一起,我觉得。我永世将在业火中徘徊,但选择却有很多:虚荣、傲慢、色欲③……”他干巴巴地轻笑,胸腔中却迸出一阵破碎的咳声,剧烈到我张开双臂环抱住他。这一次,他允许了我的触碰。“当一个人背负了所有七项罪名,可能性就十分多了,我亲爱的华生。”

(注①:原文是‘Like I have spent the night with travelling withVirgil‘Virgil维吉尔,古罗马著名诗人,是但丁的老师。在但丁的《地狱》中他将他的老师安排在地狱,意味让老师的理性指引、驱散地狱中的迷茫

注②sodomites

注③地狱中每层所代表的罪,但我有点对不上号)

    “别说这样的话。你不会去地狱。”

    “嗬!一如既往的乐观主义。”他轻轻阖上眼,徒劳试图隐藏疼痛,“但我不认为我死后的生活——不管怎样——能够比现在更加痛苦。”我几乎,看到并回想起他昨晚的叫喊时,想要立刻找到他的可卡因并且亲自为他注射。看到他在疼痛中挣扎真是该死地难受!但我明知我不能。“你必须与它斗争,福尔摩斯。我知道这很困难,但你不能放弃。”

       他瘦而结实的臂膀猛地挥起,紧紧抓住了我的双肩。曾有一瞬,我怀疑他要拥抱或试图勒死我。“该死!”他大叫,“你难道认为我会该死地在乎哪怕一点我自身的健康吗?明天或者五十年后死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深知我的人生只塞满了苦痛和渴望,而这在我死去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你眼中的失落让我忍受着煎熬。我无法忍受……你的蔑视……不能是你。”

      他起先是在大叫,并牢牢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眼布满血丝。但现在,他的声音也不过与细微耳语无异。他跟我说这样的话实数罕见。我们不是诗人,亦未交换过柔情细语,至少诸如此类的话语并不轻意地出现。诚然,是疼痛、渴望在为他代言。但这样的自白,这罕见的、心灵的微芒,并不为我所抗拒,且不论这是否只是一个诡计。

      我双手托住他的脸颊,“你永远都不会让我感到失望。你怎么会呢?你知道我爱——”我停下来,未出口的话语卡在嗓子里。

      他久久地盯着我,皱起眉,像是对我的话感到困惑。但渐渐地他明白了,随之浮现出一副更为常见的优越和不满的表情。我立马意识到他有多么不常听到那个字,以及我的磕磕巴巴的像一个初坠爱河的蠢蛋的告白。

      突然间他推开我,猛地将头转向窗户。他的声音重新从支离破碎变为起初的饱满:“我们有访客了,华生。请务必尝试恢复镇定。”

      我,当然,会与你们分享牧师朗德里和他的租户莫提摩·崔舍纳斯的匆忙而至之后的种种细节。福尔摩斯和我坐着,边听边吸烟,尽管我必须承认那两位康沃尔绅士的故事比起我来更能引起我朋友的兴趣。他看起来能轻易地从之前的事件中抽离出来,而我则在此方面却无能为力。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假如你们能好心与我一同前行,我会调查这件案子的。来吧,医生。恐怕你要暂时搁置你的早餐了。”

       我们在晨曦中出发,鼻腔氤氲着海盐的气息。崔舍纳斯在前方急匆匆地领着我们。

      我意识到一些关于这件公布于众的案子的警告以及解释是必要的。首先,我从来没想到过它会(被公布于众)。距今的几年以前,当我收到来自福尔摩斯可以进一步公布他的案子的许可时,这个故事并不在我认为值得出版的故事之列。这一部分是因为我的朋友当时的精神状态,以及先前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虽然这都可以被克服,就像你们后来所看到的。然而不能将它出版的必要性于我而言仍然存在。所以当我看到福尔摩斯“何不跟他们讲讲‘康沃尔惊魂’呢?——这是我经手的最奇特的案子”的电报时,我差点以为他疯了。不过就在我能够打电话质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之前,我接到了他的来电。福尔摩斯,一如既往,知道我在想什么。

    “毕竟,华生,”他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史登岱尔医生不是因患非洲疾病而去世,就是已在那黑暗的大陆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崔舍纳斯一家,当然早已湮灭无存。朗德里牧师也在一年前因癌症去世。我自己还在康沃尔皇家公报上读到过他的讣告。”

      于是,部分由于听闻朗德里的死讯使我感到难过,以及再次想起了那个案子,我决定基于康沃尔惊魂的事实酝酿一个故事,并仅改动了一两处。而大部分原因,则是因为事实上崔舍纳斯才是在那个三月的上午命丧黄泉的人。

      如同我在出版的作品中所说,我们跟着福尔摩斯漫步走过村舍前广阔的花园,弄湿了鞋子。穿过惨案现场的起居室,我们在一个仅有数只蜡烛点亮的昏暗房间驻足。在黑色布帘的层层掩盖下,阳光不曾来访。床上永眠的是崔舍纳斯四兄弟中的幼弟——年轻的欧文·崔舍纳斯。他生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尽管这个形容与他已近不惑的年纪并不相符,但他刚直的下颌以及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并且令他看起来十分有魅力,即使他的面庞被扑朔迷离的死亡所扭曲得狰狞。

      福尔摩斯看着,仅用双眼检查。尸体仍穿着晚礼服,撇开扭曲的嘴不谈,他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在床上昏过去。

    “唔嗯……”我听到福尔摩斯咕哝道。有一会儿他的手掠过尸体的马甲,停在挂在腰间的银表链处。若不是有一枚酷似金戒指的饰物,表链整体看起来颇为纤细和朴素。那时,我并未给予它太多注意。

    “你的另一位兄弟怎样了,崔舍纳斯先生?”福尔摩斯询问另一位,他远远地站在门槛外。“还有你的妹妹?”

    “他们被带到赫斯顿了。”他的声音有些许怪异,连我都注意到了。不含任何感情。

    “明白了。”看了尸体最后一眼,福尔摩斯突然转身,走向客厅。

 

      调查结束后,福尔摩斯和我慢吞吞地在沉默中回到波虎小屋。福尔摩斯答应我静静整理脑中的线索,而我同样想尝试这样做,但是我的思绪被对福尔摩斯健康的担忧、我再次无一人照顾的在伦敦的孩子、和对我们二人关系的不确定性而搅和得混乱不堪:春季壁炉中燃烧的炉火、福尔摩斯在夜晚的嘶吼、乔治·崔舍纳斯在扑克牌游戏中看到的奇怪景象、乔希对他父亲的怨恨、欧文·崔舍纳斯的表链、我和福尔摩斯之间的互相倾慕……

      福尔摩斯点燃他的烟斗,蜷缩在扶手椅里。但由于我起身煮了一壶茶,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难于集中注意力:蓝色的烟雾盘旋地飘向窗户,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的沼泽。水未烧开之前,我听到一声来自另一个房间的咒骂和福尔摩斯站起来的声音:“那没用,华生!”他叫道,“我要出去走一走,这里干扰我的东西太多了。”

      他没明确地说干扰他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笃定这与早上的案子有关。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水壶从火上拿下来,起身去拿我的大衣和帽子。

    “我跟你一起去。”在他来得及张嘴反驳之前,我为他打开了大门:“你这样做没用④,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走路吧。”

      看到福尔摩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露出不常出现在我脸上的得意的笑。

(注④:“你这样做”指开口反驳,也有回击上一句老福跟花生说喝茶没用一事)

      尽管福尔摩斯在我们绕过悬崖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但他的嘴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复述着我们关于这件案子所拥有的线索。他说我们应去寻找燧石箭头,但在我看来新石器时代的遗迹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最终,我们来到了一片柔软的、长满杂草的土堆上,从它上面可以眺望到远处翻滚的海浪。福尔摩斯狠狠坐下,他的呼吸艰难而嘶哑,汗如雨下。

    “你察觉到我们的艰难处境了,华生?”

    “显而易见。”我眯起眼睛严厉地看着他,“你应该在家好好地休息。我跟朗德里说你是来康沃尔休息的,但我们刚刚安顿下来,下一个案子又殷勤地投向了你的怀抱。”

      福尔摩斯用一阵关于肠胃的抱怨回应了我的指责,并且站起来转过身去一阵干呕。当他再次坐下,他虚弱地笑笑,但知道不必为自己的缺点而道歉,“你说得对。”

    “你说……什么?”

    “你说得完全正确,华生。”他用手巾擦了擦嘴角,随后完全栽倒躺在草坪上,目视太阳,“我的大脑就像是一台撕扯着自己的永动机。这个谜题很复杂,但其中仍有许多简单的事实。而当我整合线索,我能想到的是——”他没说完。

      我谨慎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没有试图阻止我。

    “你知道,福尔摩斯,”我尝试用医生的口吻说话,“转手让警探来做并不是耻辱,你也承认你是在病得太重——”

    “史登岱尔。”福尔摩斯猛地脱身,起身端坐,头转向北方。我转身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我们前方,其身形与一只灰熊相差无几。福尔摩斯无需多言解释,因为眼前这位无疑是传奇猎狮者,里昂·史登岱尔博士。第一眼看来,他十分的高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站着而我们坐着,但即使我们起身向他问好,他仍比福尔摩斯六英尺的身材高出许多。他姜黄色的胡须斑白,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忧虑,但假若论年龄,我只能推测他才不过四十。年轻的活力在他的深色眼睛中闪烁,尽管与气急败坏并驾齐驱。

    “你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招呼道,“我听说今早发生在崔丹尼克·沃拉斯的事了。你得出什么结论了吗?谁做出了这件可怕的事?”

      福尔摩斯摇摇头:“我恐怕我无法回答,史登岱尔博士。”

    “所以你知道我了。”

    “是的,当然。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你。但我知道,比如,为什么这件事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史登岱尔回答说崔舍纳斯兄妹是他母亲那边的表亲,或者与之类似的胡话,这点我可以从福尔摩斯晃动的身体看出来他并不相信这些。在一段关于博士怎样得知惨案的发生,以及他遗失而又匆忙返回要寻得的行李的对话⑥之后,史登岱尔变得恼怒。福尔摩斯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这让我觉得有些可疑,让我觉得他一定明白了些什么。但那将是他怀疑著名的猎狮者犯下了可憎的罪行呢,还是另有他由?      

当史登岱尔明悉我的朋友不会为他提供任何信息之后,他眯起眼睛:“那我就是在浪费时间了,我没必要再留下去。”他懊恼地转身大步而去,而我竟对此感到十分欣慰。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看着那庞大的身躯渐渐淡出视野。

    “此事必有隐情,嗯,华生?”

    “他看起来很感兴趣。”

    “是的……十分感兴趣。”他在风中直立,目光扫过脚下的海浪,随后便挥手示意我跟上。

      我们几乎刚迈进门,福尔摩斯就瘫倒在沙发上,几分钟后就坠入沉沉的睡眠。之后的整个下午他都在昏睡,并且在我无聊到去翻小说尝试驱散自身的困倦时仍睡得不省人事。但我的思绪已尽常人之所及,神游到大海之外,与独角鲸一同冒险了。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我朋友疲惫不堪的身躯,他偶尔会有几声模糊的低语,头部轻微抽搐。我只能断定他的身体在没有毒品的情况下糟糕至极。同时,我对此感到深深的自责。我的意思是,毕竟……他在此之前曾有过一段近乎幸福的时光。想起在火车上时,我们三个像一个家庭一样;想起在美妙的五月清晨,我们享用雪茄,福尔摩斯用更多的拉丁语来激怒我……无数个夜晚,我责备之前的自己竟能哪怕一次把夏洛克·福尔摩斯等同于一台机器或失去心的头脑!我曾看着他不着一物,在我口中低吟……

      我摇着头,试图停止胡思乱想。逝者如斯,我提醒自己。无论我们之前的感觉是怎样的,它已经结束了。至少这是一种必要,尽管不是出于初衷。我有责任,那是我恰恰现在所忽略的责任。或许我本可以将乔希带过来,这可以使福尔摩斯变得温和些。但我不能让他看到他心目中的大师这种状态,更不能让他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给他留下一个我们两个重新一块儿生活的印象。这很奇怪,想到这两个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其中一个是我的继承人和至亲血脉,而我总是会选择福尔摩斯。但是当我的头倦怠地低垂下去,眼睛被困意所模糊了视线时,我不认为我错了。他需要我。他需要我在这儿。我们这代人中最伟大的头脑需要我。

      我在第二天清晨突兀地醒来,大脑仍在半清醒状态中感到眩晕。福尔摩斯摇着我的手臂,同时我听到一辆马车在屋外疾行的声音。经过一整晚在扶手椅中的睡眠,我的脖子很痛,于是我在尝试将精力集中于眼前的时候用手抚摸着后颈。

    “是朗德海,”福尔摩斯边整理领带边说道,“我觉得他带来了新消息。”

    “朗德海?”我尝试回忆起这是谁。我又感觉到了我的两处旧伤,其中最近造成的那个在血液流回大脑的时候感觉更为强烈。

      在福尔摩斯来得及答复之前,我们的前门猛然打开,弗朗西斯·朗德海冲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在恐慌中看起来更为年轻。他双眼湿润,脸在马车的全速奔跑之后变得通红。福尔摩斯和我仅仅盯着他,等了几分钟,直到他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我可怜的教区!”他喘息着,几近泪眼,“我可怜的教区……它被魔鬼附身了!”

      福尔摩斯,出乎我意料的,靠近并抓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坐到了他睡过的沙发上。

    “深呼吸,牧师。不要着急,冷静下来。”他轻拍牧师的手,示意我给这个男人倒点水。我照做了。

    “我们都被魔鬼附身了!”他在喝完一整杯水后大喊,“撒旦在我的教区肆无忌惮!可怜的莫提摩……莫提摩·崔舍纳斯昨晚死了,像他的兄弟一样!”

      我确信我在听到这则消息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尽管福尔摩斯跳了起来,但他脖子转动的方式告诉我这于他来讲并不在意料之外。

    “你的马车还可以挤下我们两个吗?”在牧师可以回答之前,他就已经在门边候着了。我认为假如回答是否定的,他会亲自去牧师的房子。看起来,经过16个小时的睡眠,他多多少少恢复了些活力。

      我无需再赘言我们在莫提摩·崔舍纳斯的房间里都发现了什么,因为它已经被详细地记述过了。莫提摩命中注定会和他的弟弟欧文一同度过后半生,而两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兄妹四人中,现有一半已是阴阳两隔。福尔摩斯看起来活力四射,一如往常。尽管我对此感到欣慰,但我仍为他的健康而担忧。随着警探的介入,以及他们对非正式探员的抗拒,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但这似乎没有烦到我的朋友。他将时间花在吸烟、吃饭、在病魔光临时离开小屋散步上面,以及通常情况下,忽视我。

      然而两天与世隔绝的生活之后,福尔摩斯在清晨离去,几小时后带回来了一个大包裹。拆封之后,我立刻认出这是一盏台灯,更确切地说,与当时莫提摩·崔舍纳斯卧室中冒着烟的台灯别无二致。我马上意识到他要干什么。

    “你无需留下,华生,”他说,“我知道你明辨是非到足以拒绝这种鲁莽的行为。”

      他看我时,那双眼睛透露出银色的光芒,像是在给我试炼。我长呼一口气。

    “我当然会留下。”

      他的微笑,尽管短暂,回馈了我。“我就知道我懂我的华生。”

      我确定他懂的。两张椅子并排地摆放到了一起,我们在完全的静默中坐了一小会儿,然后把偷来的粉末放进阴燃的台灯。刚开始它发出咝咝的声音,随即冒出烟雾——厚重的红色烟尘。我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屏住呼吸,但我失败了。一股浓郁的、甜腻的难闻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几乎立刻影响到了我。我的头脑开始神游,但转瞬过后,我感到我脑中的图像在真实地上演。最先飘入眼帘的是一阵黑雾,随后一切清晰了起来。我确定我看到了一个身穿深色长袍,手持斧子的男人站在屋子中央,就在我面前。鲜血从斧刃上不住地滴落。那么多血。我还看了一位金发碧眼、身着制服的年轻人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他的腹部被刺穿。四周也有面相模糊却又熟悉的尸体,但当时我没认出他们:我的妹妹、哥哥、小堂弟、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漂浮在血的浓雾中。我感觉我怒发冲冠,双目圆睁,任何时刻都有可能爆裂。他们都死了,这都是我的错。持斧的男人转过身来面向我,那是拿着斧子的福尔摩斯。他的神情瞬间凝固,变得苍白透明。我似乎尖叫起来,但可能只是在我的意识层面。

      我所记得的就是极尽全力抓住福尔摩斯,夺门而出,并将我们拽到草坪上。我们并肩躺着,我感觉到我同伴的手环绕着我的腰,在闪耀的阳光和海风的轻抚下颤抖。渐渐的,我恢复了理智。恐怖的画面消散了,皮肤也不再潮湿。我用手巾抹了抹舌头,并发誓它像皮革一样粗糙。我轻轻转过身来看福尔摩斯怎样了。

      他剧烈地咳嗽,在恶心的疼痛中紧抓胸口。无论多么恐怖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它们造成了严重的后果。知晓了他痛苦的童年,我可以想象他看到了什么。我抓过他的胳膊,并且拉过来让他正对着我。随着一声近乎哭泣的呜咽,他颓然倒在我身上,剧烈地喘息,汗流如注。我将手放在他脸上,却发现那寒冷至极。我又把他拉近一些。

    “约翰!”他在没有看到我的情况下叫道,“约翰……”

    “那真是愚蠢危险到家了!我们差点就死了!”但看到他仍未恢复的这种状态,我怎么能生气呢。无论在他脑袋里发生了什么已足以惩罚他了。

    “绝无虚言,华生!”福尔摩斯过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向你致谢并道歉。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极不合适的实验,更不用说对于一个……对于你来说。我真的感到十分的抱歉。”

    “我想是的……”

      沉默再次降临。我们沐浴在阳光中,听着海浪撞向礁石的自杀式咆哮,直到我觉得我能够再度站立。福尔摩斯,在他这个极虚弱的状态下,甚至都未作尝试。我走进屋子去找水和我朋友的烧瓶,并且我们都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作者注⑤好吧,我们知道福尔摩斯只在84-94年版的英剧中叫过华生“约翰”,但这个契机实在太好了,我要把它塞进去。)

    “尽管如此,它还是帮了大忙。”福尔摩斯最后静静地说。

    “什么意思?”

    “这个实验。你可以看到这个问题被解决了。”

    “福尔摩斯,我很确定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你的意思是你解决了这个案子?”

    “是的……”他慢慢转动着留在烧瓶底部的水。“事实上,我认为他将会在几个小时内光临寒舍。今天的阳光很舒适,华生。我在这里等他。”

      我不想试图回到那个充满死亡瘴气的屋子,所以我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下和我朋友坐在一起,等待着他已得出却不肯告诉我的结论。我很庆幸我们逃过一劫,因此我根本生不起气来。

    “你看到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我。

    “什么?”

    “在那里面。当粉末摄走你的心智时,你看到了什么?”

      我艰难地吞咽,考虑着是否要说谎。但他,这位大师,总能识破我的谎言。

    “我看见……我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的集合。它们一起出现。”我喝下另一口水,装作将注意力集中在饮料上面的样子,“那看起来就像真实发生在我眼前一样。但我无力阻止。”

      福尔摩斯某种程度上做了个鬼脸并点头赞成。“我看见我将你们父子二人撕成碎片。”

    “什么?”

      他久久注视着我,把手伸进马甲的口袋寻找烟盒。但他并没有开始吸烟,而是用他修长的手指把玩起那打磨的光滑的烟盒。“我是在做那件事的人,华生。我正在杀戮,用自己的手。”

      我该怎样回复?“那什么都不算,福尔摩斯。”

      接近一分钟后,他才喃喃自语道:“我当然希望不是。”

      我仍迷失在可怖的经历以及福尔摩斯看见的幻想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史登岱尔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门前的过道上。他乱蓬蓬的脸显得格外憔悴,看起来彻夜未眠。

    “我收到了你的电报。”他生硬地说道,“同时我很疑惑,为什么仅仅两天之前你还这么不待见我,而现在你又打算坦白一切?”

    “自白一切……”福尔摩斯盯着我,“用词十分有趣。但在外面讨论这件事就显得太不成体统了。请进。寒舍不胜您大驾,但您的到来必定会使它蓬荜生辉。”

      浓雾似乎已经消散,屋内的空气再次适宜人的呼吸。我把窗帘拉到一边,阳光透进来,给予我一种虚假的希望。福尔摩斯将我们的客人领到沙发旁。“你喝酒吧?”

      史登岱尔犹豫片刻,随后点头。“神的旨意告诉我说我此时需要它。”

    “那么,你就是一位宗教人士了?”我递给他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一点也不。我年少时曾被迫做过,但我在成年的生活中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信仰。”

     “毫无疑问,你跟崔舍纳斯一家的不幸的纠葛使你变得如此恼怒。”

    “你这话什么意思,先生?” 史登岱尔用一种危险的眼神看着福尔摩斯,这几乎想让我上前去保护我的朋友,但在我行动之前,他结束了他的语句。

    “我的意思是,史登岱尔博士,你谋杀了莫提摩·崔舍纳斯。而你的动机是因为他杀了你的爱人——欧文·崔舍纳斯。”

      我希望我当时有所装备。史登岱尔暴躁的面庞转瞬变成了阴沉的红色,额头上青筋暴突,紧握的双手一下子向我的朋友挥去。但他停下,用很大的努力才再次恢复彬彬有礼的冷静,虽然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的危险。杯子中剩余的酒随杯子一同跌落地面,粉碎四处。猎狮者双手托住头,按压着前额。我必须承认,我十分地震惊。但意料中的否认并未如期而至。他仅仅坐着,低声呻吟接近一分钟,在此期间福尔摩斯和我只是在一旁站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脸上的表情。一种憎恶与同情的奇妙混合。

      最终,史登岱尔起身,饶有趣味地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像是为它破碎的事实而感到惊讶。未经同意,他自顾自地走向一旁的餐柜,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并大口灌下。经过几个深呼吸,他转身看着我们。“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失去了所有以往的高傲。

      福尔摩斯开始解释他在他们先前对话时产生的疑虑,以及他怎样跟踪史登岱尔到牧师的宅子,随后到崔舍纳斯的住所。他解释了史登岱尔如何向莫提摩·崔舍纳斯的窗户上扔掷石块,与他谈话,被引进屋内,并且实施了一场完美的复仇。

      史登岱尔跳了起来:“我相信你才是那个恶魔!”他大叫道。

      福尔摩斯对此称赞报以微笑:“在欧文·崔舍纳斯的尸体上我发现了一枚镶嵌着非洲坦桑黝帘石的金戒指。我从来不认可偶然,由此我认为此事由你的部分参与。将零散的线索连起来实属不易,但逻辑学从不放过任何信息。”

      我们的访客面如死灰,听着控告者指证他的罪名。他将脸脸埋进双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做了一个颇为夸张的动作,从贴身的口袋里拽出一张照片,扔在木桌上。黑白却英俊的欧文·崔舍纳斯从照片中看向我们,宛若生者。

    “对于像你们这样的绅士来说,你们一定很难接受这样恶心而不自然的事情。但我告诉你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爱着欧文。他也深爱着我。你们能理解的。我们两小无猜,都感受着作为家中幼子来自父母的疏远和冷漠。他和我……我们如此相像。同样现实和聪颖,梦想着有一天可以站在世界之巅。或许我们之间超越手足的情感并非我们有意言之,但……”一声糟糕的啜泣击碎了他的名誉,他仅仅抓住斑白胡子下的喉咙。接着,他努力恢复冷静,并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清楚他的兄弟是否知晓。朗德海拥有我们的信任,你们无疑觉得把他作为同盟十分可笑,考虑到他的职业。但年轻的牧师坚信比起罪恶本身,你更应珍惜眼前的爱。这就是为什么他告知我欧文的死讯,以及我为什么回来。当我的爱人遭遇如此命运,我的行李亦或是非洲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接下来你就能拥有我的完整犯罪过程了,福尔摩斯先生。”

    “继续。”我的朋友开口。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想必我的读者们,你们都已知晓。史登岱尔谈及了关于粉末的细节,以及不明智地向莫提摩·崔舍纳斯提及了它的存在,及长兄崔舍纳斯怎样用它报复了自己的手足——这两件案子。

    “我从未意识到莫提摩知道了我和欧文的事,” 史登岱尔重复道,“我最恐惧的不是布兰达或乔治,而是莫提摩。他是个冷酷且依依不饶的角色,甚至在孩提时期就是如此。假如他知道了,他绝对不会像布兰达、乔治那样袒护欧文。但不知怎样他发现了真相,并且几年以来一直在准备他邪恶的计划,等待着最佳时机。而我……我无知地为他提供了这个机会。”他停下,四处张望,令我确信他在寻找更多的酒精,或者是从这里遁走的途径。

       福尔摩斯皱着眉头,头脑轻轻晃动。“你不用因你不知情的事情而感到愧疚。这全部是崔舍纳斯犯下的罪行。”

    “但这并不会使逝者感到慰藉,”伟大的猎人轻声说道,“对乔治或布兰达也是一样。”他清清喉咙,似乎已镇定下来。“我离题了。话回原处,我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我不能诉诸法律,那意味着我将承认更多有损我名誉的罪行。而又有谁会相信这样一个离奇的案件呢!我的灵魂叫嚣着复仇。我之前跟你说过,福尔摩斯先生,我人生大半部分都在法外徘徊,而现在,我自己却可以成为制裁者本身。所以我找到崔舍纳斯,陈述了他的罪行。那家伙瘫倒在椅子里,在我的左轮手枪下颤栗。我点燃台灯,并把粉末放进去,站在窗外,随时做好假若他尝试离开房间就射击他的准备。五分钟后他就死了。天呐!看看他的惨样!但我仍怒火中烧,因为他从未忍受过诋毁与煎熬。所以这就是我的故事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停顿,看向我朋友的样子像是想竭尽全力用意志去让我的朋友理解和领会。“或许,假如你爱一个女人,你也会这样做。”

      福尔摩斯轻蔑地哼了一声,但在我看来,那并不是粗鲁,而仅仅代表讽刺。我旋即移开视线。“假如你没被叫到这儿来,假如你没执行你的计划,你会去哪儿呢?”

    “回非洲去,我在那儿的工作还有待完成。”

      我朋友的灰色眼神与我交汇,尽管短暂,之后他便继续审视起史登岱尔。他站起并走向窗户,看起来像是答案就写在倒映着他影子的玻璃上。他交叠双臂,足够冷静而又严肃地说:“那就去把它完成。”

      史登岱尔猛站起来,他庞大的身躯了离开椅子,使其在不堪重负后发出一声轻叹。由于福尔摩斯背向我们,史登岱尔似乎犹豫不决。当他转头向我寻求帮助时,我摇摇头,于是他走向房门,满脸震惊。“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以及您,医生。我知道对于你们二位绅士而言理解这件事情有多么艰难,先生们,但如果这有价值,我在此献上我诚挚的谢意和感激。”他悲哀地鞠躬,随即便像他来时一样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福尔摩斯,在猎狮人离开后几分钟内继续着他在窗边的孤独守望,而我也识趣地没有去叨扰他。我不知他是否在目送史登岱尔离去,看着他步履沉重地沿着悬崖走远,几天之后他就将在去往可怕的非洲的海上了吧。最终我的朋友开口,用我许久没有听过的悲哀的口吻道:“你不会检举这个男人吧?”

    “绝不。我怎么能够呢?我不敢相信他居然就向我们坦白了。”

    “那他又有什么退路?他意识到我全知道了,这时矢口否认只会在他脖子上带上套索。”

      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戳破一层窗户纸:“你让他离开了,福尔摩斯。是你的怜悯心在作怪。”

      我本以为他会对此言论而大发脾气,但他只是转过来,很正经地笑了,好像这样做使他感到痛苦。“十年、不,或许五年之前,我绝不会这样做。但我现在有爱的人了,华生,假如那个人遭遇如此结局,我甚至会做出比我们无法无天的猎狮者更甚的事情。”

      他的话语触动了我。我放任一股幸福的细流淌过心田。“哦?那么那个人是谁呢,我亲爱的朋友?”

      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回复,他重击我的肩膀,但仍留着那正经的微笑。“我们不会因外力压迫而终止感受,华生。”他含糊不清地说,“而现在,我觉得筋疲力尽。我会快速享用完晚餐,然后踏上墨菲斯(梦神)的国土。”

      就这样,魔鬼之足一案迎来了尾声。我对我能够如此忠实地记录案件发生的经过而几乎感到自豪,再没有谎言以及不完整真相的必要了。对于你们来说无疑很清楚,我对许多案件做了必要的酌情删改和扭曲,但现在我对可以无所保留地袒露真相而感到喜悦。这种遮掩不论对于史登岱尔和欧文,或对于我自己来说,都牺牲了足够的幸福。但假如等待着那两位年轻人的是无尽的黑暗,那么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呢?我们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么?在那时看来是这样的,但在我在一生与这个人的纠缠中,责任的稍稍改变带我走上了另外一条意想不到的路。

      事情发生在我们收到电报的时候。福尔摩斯在那个案子了解之后,终于放弃仅靠肾上腺素过活,并渐渐康复。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而我装作没听到过他在夜里的呻吟和翻腾,或者是呕吐,或是汗流狭背到浸湿了整张床铺。

      他不允许我过多的照顾,除了做饭。他的胃口逐渐恢复了正常。正常——至少对于福尔摩斯来说。我坚持不懈地让他多喝水,并且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他坚持不服用任何药物,即便是6%的吗啡。在他胃痛到不行的时候,我曾成功地让他喝了一点放姜的威士忌,但仅仅就是这样了。

    “那没用的,”他抿着嘴说,当我试图给他注射一些更加强力的药物,“我必须忍受这些,华生。长痛不如短痛。”随即他呻吟起来,拱起背部,直到最后沉沉睡去。

      哦,我跑题了。接下来的两周,他的身体状况大有改善。我开始注意到他的食量又变小了,并且对烟草的需求加大。有几天时间,他读遍了屋里所有的书,一目十行后把一卷书抛下转而攻战另一本。之后他逐渐开始外出晒太阳,偶尔摆弄一下小提琴,但大多数时间里,他仅仅盯着远处的海浪,动辄好几个小时。我发起谈话时,他会回应,但这看起来令他感到不安。他似乎注意到他越快恢复健康,我们便会越早离开。所有事情便会越早回到正轨。

      当第三周过去,一封电报经由当地受雇的一个年轻信差到达我们的小屋,将我们原本期望的事情的发展又提前许多。这封电报,来自于我的同事,林伍德·艾斯克尔:

房东病重 

立即回家

艾斯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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